早早忙着叛逆,却最坚定地捍卫传统|鉴碟
2022-01-11 22:22 来源:  北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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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打包时代之后,唱片公司过往积累的宝藏被系统整理出来。套装原本是醒目的,可在这样的背景下,某套唱片要排众而出又显得相当困难。因为全集发行已如同八仙过海。“特别的”全集还是有,譬如前段时间Decca推出的《古尔达Decca录音全集》,就是2021年最不容错过的发行之一。仅从名称,略微资深的乐迷便已看出环球用心的视角。

德奥钢琴学派常被合并讨论,其实德、奥之间,还是有细微却相当重要的区别的。“二战”后,最明显的变化莫过于奥盛而德衰——战前德国学派的鼎盛局面已不复见,奥地利学派却通过古尔达、德慕斯、巴杜拉-斯柯达、克林与布伦德尔这五位钢琴家的崛起,成为德奥学派的主导力量。而若要选择最具划时代影响、最能代表奥国学派复兴的人,无疑就是古尔达与布伦德尔这两位。他们所代表的艺术气质、表现风格,仿佛是截然相反的。

布伦德尔是学者型钢琴家的代表。以至于他后来不断提醒人们,不要单纯以学者型的概念来认识自己的演奏。但很长时间以来,他不仅演奏,也著书立说,所建立的音乐形象大体还是如此。古尔达则是反传统的代表,从他对“业已陈旧”的古典音乐表演体系的质疑,一直发展到裸体登台的惊世骇俗,几乎让我们目睹20世纪古典音乐舞台上最不“古典”、不学者型的钢琴家的形象。然而正是通过这样一位钢琴家的艺术,人们看到德奥学派的核心血脉在战后得以存留、复兴。一言以蔽之,就是让演奏呈现高度的自由与创造力,却始终是有规律的自由。

以“二战”结束为分界点,人们赞美老一辈德奥名家的强烈个性并未歪曲作品而是带来极为深刻的演绎。后来者的表现渐渐与先前不同,其中有技巧的差异,很多也体现为个人风格表现的尺度变了。很长时间里,布伦德尔是这种转变的代表,因此他的演奏也更添了时代性意义。古尔达却是早早忙着叛逆,同时又无比执着地回归传统:一种与他所反对的思维僵化无关的,真实而无价的传统。并且古尔达真不愧为不世之材,成熟得极早,之后也从未陷入枯竭。

从崛起到走向巅峰的过程中,古尔达的录音基本是从Decca开始,部分贯穿于Philips的目录;而人们所熟悉的DG的莫扎特演绎,已经是钢琴家鼎盛时期的记录。之所以说,“Decca录音全集”是一个用心的视角,其实很多是同这些录音的发行有关。目前,这些录音都在环球的系统之中,可相对而言(至少在CD时代),是DG的录音比较常见,Decca与Philips的唱片较多停产。

Decca国际版原先对于古尔达的录音发行较为零散,两套贝多芬全集先后停产,早期录音难觅芳踪。所幸这次一包解决,除了经典性的贝多芬演绎、不同时期的莫扎特之外,也可尽享钢琴家早期录音原先难以收纳的边边角角,肖邦、德彪西的意外之喜,以及多年中难以寻觅、价位处于古董状态的各种单张内容。

不妨听听钢琴家青年时演奏的《第三号英国组曲》BWV 808,它是古尔达在Decca的首录之一。钢琴家日后的巴赫演绎独出机杼而有鬼才之风,那高度集中的触键风格先声夺人——听似干瘦,实则挺拔的音响,同结构线条完美融到一起,二者的风骨合而为一。上世纪50年代初,二十出头的古尔达已然将这顶级触键呈现出一个完整的轮廓,虽然还未到达日后那样(不同层面)的严丝合缝,基准线和前进的方向却都一清二楚了。所以说,天才一旦出现,真的是会自己照顾自己。人们长期谈论古尔达一些浮表的东西,但他奇绝演绎的深层基础才是应该更多留心的。

乐迷未必常常将古尔达同肖邦的音乐联系在一起,但我们确实应该听听他弹的肖邦《四首叙事曲》,钢琴家23岁时的录音。同前述的巴赫一样,这是最早熟的天才之演,第一步的体现,就是演奏者不急着证明自己是个天才。触键功力的深透让人称奇,但钢琴家也并没有试图挥洒十分瑰丽迷人的色彩(古尔达的音响,在德奥派中显得独特,并非华丽的一类)。

他刻画作品的情感,就是将丰富的细节弹出来,却没有刻意地突出。无论戏剧性强烈的“第一号”,还是氛围稍稍意识流的“第四号”,很多人着意渲染的段落,古尔达都是在流畅的速度中清楚地交代声部与表情,然后继续流过。整体的演奏都统一在这样的流畅之中。这其实是作曲家演绎的视角,拉赫玛尼诺夫、普罗科菲耶夫、巴托克这些人,听听他们作为钢琴家的演奏,就是流畅、交代清楚,不多做表情的。

古尔达日后的演绎未必始终如此,却是有了这个良好的根基与方向,再行发展。当然,在紧凑的速度中“交代清楚”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显明他的技巧。现在很多人对演绎中的“表情”,多做乱做,就是想要证明自己。古尔达这种二十出头就不屑于证明的气概,真是不当大师都不行啊。

不过这次Decca的全集,还是建议从开头的单声道版贝多芬奏鸣曲听起。古尔达这位横空出世的超级天才,日后呈现20世纪下半叶德奥学派最奇特的演奏景观,恰恰在于他的独创性、种种天才的洞察力,从来没有走到传统所揭示的路线、范围之外。人们乐于谈论他荒诞不羁的行径,却常忘了,古尔达之独创是如何地恪守分寸。其背后,是钢琴家入传统之精华越深,灵活运用的自由度就越大。

他早年的贝多芬奏鸣曲,真是堪为德奥学派范本,又充满演奏者的自发性的杰作。这样的演奏出自一位不到30岁的钢琴家之手,简直匪夷所思。有规律的自由,古尔达在登上舞台之初仿佛已将其尽行掌握。由此展现的魅力,足以令他的许多同行,尤其是同时期的同行退避三舍。这样的早熟,恐怕也只有肯普夫、阿劳、里赫特等人能够相比。之后的多年中,人们乐于谈论古尔达退还贝多芬指环或是他裸体登台的事,可听听钢琴家演绎那些经典作品,我们会发现:几乎没有比这里的创新更“保守”的创新了。

不深入传统,就无以言新,这是东西方几代艺术巨匠的共同揭示。如此漫长的发展渐渐形成一个方向,是这门艺术的内部发展规律所决定的。打破形式可能是积极的,然而背叛规律基本一定是消极的。

古尔达最最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他退还贝多芬指环又如何呢?钢琴家灌录的贝多芬奏鸣曲、协奏曲全集就是一个又一个真正的指环。古尔达从中告诉许多人(无论同行,还是受众),规律是不容背叛的,可以把衣服脱掉,却不能抛开局部的“个性表达”与整体脉动、结构框架之间的平衡关系,无论你拿什么来填补。古尔达最充分地展现了一位天才不愿被陈规或某种权威束缚的一面,却从不会妄想自我作祖,真正背离之前那些天才们陆续显明的方向。因为他的天才足以让他明白,此路不通。

张可驹/文


作者:

音乐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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