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寒冬,我盘桓流连在老子《道德经》构筑的哲学殿堂。通读掩卷,心已追随那至简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大道而去。在理性之外,却另有一种强烈的情绪在暗里左冲右突,我苦于捕捉不到它,不知如何描摹和表达。近日,中央芭蕾舞团音乐总监张艺客场执棒,携贵阳交响乐团在贵阳大剧院音乐厅演绎了布鲁克纳《降B大调第五交响曲》。当张艺的指挥棒灵性地挥出,宏大却明澈纯净的交响乐在贵阳音乐厅久久回荡之际,我读《老子》未捕捉到的那种情绪一下子被激发出来,涌动不已——就是这种感觉,一种返璞归真的自在,一种庄严肃穆的虔诚,一种坚定信仰的赞颂。
得知张艺要指挥“贵交”演出布鲁克纳“第五”,我早就抓耳挠腮,等不及了。当张艺轻抬双臂,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一段沉稳的低音提琴弹拨,如人的怦怦心跳般奏响,柔美的弦乐开始轻唱,气息悠长,辽阔深远,很快,坚实的铜管和亲切的木管导入庄严的圣咏主题,各声部热切呼应着。不由自主地,听众被带到了雾霭氤氲的奥地利乡村,抑或许是贝多芬描绘过的风光旖旎的田园,或许是更广阔的大自然,甚至是中国西南的莽莽山林。天地之间,生命在律动,活力正充盈。然而,人生漫长,并非都是坦途,也有荆棘和坎坷。第二乐章的慢板,最是布鲁克纳风格。那一段音色温暖的弦乐合奏,简直要把人的心揉碎。人生有挣扎,有愁绪,却哀而不怨,怒而不伤。不觉之间,闻者的眼眶已经湿润。紧接着,谐谑曲活泼的快板拭去泪痕,木管铜管乐观地交替着再现主题变奏,布鲁克纳的田园牧歌式幻想,仿佛与东方哲人老子那安居乐俗的小国寡民憧憬重叠在一起。在第四乐章,巍峨的山峰耸立、山脉绵延不尽,激励人们不停地攀登,攀登。山巅沐风,心宇澄明,看沧海横流,忍不住一咏三叹,由衷敬颂造物主,讴歌倔强的生命。
布鲁克纳自称第五交响曲是“幻想”,他的传记作者称为“悲剧”。幻想也好,悲剧也罢,总是恢弘庄严,浩浩荡荡,俯仰自得,而又那么纯净安宁,丝毫不觉喧嚣。这些特质,我们在张艺指挥下的贵阳交响乐团的演奏中已经充分感受到。在张指富有表现力的指挥下,贵阳交响乐团对布鲁克纳《降B大调第五交响曲》的艺术演绎稳重大气,又不失热情奔放。疾徐有致,张弛有度,出入进退潇洒自如。所有声部在力度的控制上臻于老道,即使特强时亦不噪不火,特弱时不绝如缕,同样清晰到位,丝丝入扣。力度变化同音色的变化一样,精妙独到,分寸拿捏适当,色彩对比和谐自然;声部之间的交替转换、互相衬托和顺流畅,浑然一体。特别是音响结构繁复的第四乐章,虽然像雄伟的巨型建筑,心诚技精的演绎者们却能有序开合,上台阶,绕回廊,进前厅,最后登堂入室,显示出极强的音乐造型能力。我想,对于这样的深情演绎,一向在苦难中浸润而讷于言辞的布鲁克纳准会微微颔首。
情致曲终,意味深长。贵阳交响乐团演奏的布鲁克纳“第五”是一场净化心灵的精神盛宴。台上台下,绝大多数人虽然难理解宗教情怀的虔诚,但谁也回避不了人生探索的悲欢,难以忘怀追寻生命的真谛。朗格说布鲁克纳是“站在时代之外”的音乐家。没错,因为他抽了个空,穿越到当今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理想亟待重构的时代,与指挥家肩并肩,伫立在贵阳交响乐团演出的舞台上,为我们带来了一首神圣信念的爱之颂歌。
笔者听过多个版本的布鲁克纳“第五”,比如卡拉扬指挥柏林爱乐的,蒂勒曼指挥维也纳爱乐的,布隆斯泰特指挥柏林爱乐的等等,都是正宗的德奥系。相比之下,张艺指挥贵阳交响乐团的这场演出独树一帜,行进速度偏快不少,声音线条也更棱角分明,也许淡了些十九世纪下半叶的布鲁克纳味道,但或因此更有激情,赋予了新的时代感,着实照顾了中国当代听众的审美情趣。很显然,这种个性化的艺术再创造,已经属于“一千个哈姆雷特”之列。
卢永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