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语改编是否更忠于原作?|争鸣
2022-02-22 16:08 来源:  北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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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编某部作品,既是一种再创作的形式,也是一个永远的话题。关于改编曲的艺术价值,先前曾有过争议,少数演奏者甚至会选择避开。颇值得关注的一点是,目前改编曲的创作越来越多了。这股潮流所围绕的大多是一些原本特别著名的作品。从某种角度来看,这是突破当代音乐创作困局的一种尝试。

20世纪以前,某些改编曲是为了比较实际的目的——技巧华丽的乐曲供超技大师(即改编者自己)使用,而将乐队作品改编为室内乐则更多是供私人娱乐演奏之用。如今超技演奏风格退潮,娱乐方式也发生了根本变化,这两种改编淡出历史舞台。如今蓬勃发展的改编曲,是尝试在另一种表现形式中让原作流露一些新的东西,或将潜藏的内容拿到明面上。近日欣赏了格雷戈尔·迈尔改编的独唱与合唱版舒伯特《冬之旅》,联想到先前国内发售的《冬之旅》中文版录音,感觉两次改编的对比,让人看到很多东西。

如今的改编潮流中,如马克斯·里希特改编的维瓦尔第《四季》,汉斯·赞德尔改编的独唱与乐队版《冬之旅》或克里斯蒂安·尤斯特改编的舒曼《诗人之恋》,有的以现代视角更直白地剖析人物的环境,有的则提醒听者思考如果某些歌曲的主人公来到当下,会是怎样一种境遇。换言之,这些改编常常希望探索一种时代性,打通往昔与当下。

合唱版《冬之旅》

迈尔这个合唱版却并非如此,它极大地发掘了合唱的表现力。改编者没有在此加入新的素材(如尤斯特),也未将某个分曲的内容重新调整(如赞德尔),而是将原本由独唱和钢琴表现的部分内容交给合唱,但音乐的形象本身基本没有改变。这样为独唱、合唱与钢琴写作的改编版,初听确实有不少惊喜。改编者一方面依照作品自身的脉络,将合唱安排为叙述者,背景的渲染(有时无词地哼唱),或是同独唱分担主人公的独白,目的清晰,没有为改编而改编的俗境。另一方面,合唱本身就能够集合人声独特的表现力与多声部构思的空间,迈尔对此也的确有心得。更不用说演出是由男低音歌唱家沈洋担任独唱,同Echo回声室内合唱团合作,将这个版本的魅力表现得十分到位。

然而随着音乐的推进,改编本身的局限性也渐渐体现出来。选择历史上的超级名作,往往是由于这些名作有很多再创作的潜能。也许的确如此,但当这些作品的成就与艺术魅力到达天体量级,作曲家在创作中的某种意图,通常也无比有力。以《冬之旅》为例,该作刻画一位失恋的年轻人在冬日踏上流浪之旅,一方面着墨于人物对情感、环境的深刻体验,强烈的幻灭感,早已超越单纯的爱恋不得本身;另一方面,在刻画这种体验的过程中,舒伯特对人声与钢琴,这个演出艺术歌曲最传统也最核心的组合的表现力都开拓至极。写情、描绘、述说与内省,全由二者交替完成。

一个微妙的矛盾随之出现:两方面各自承载的内容太多,因而很难。一旦由改编将这些内容分化,就不那么难了,很多独特的表现力也随之消逝。每一部分的密度下降,整体的效果势必不同。以迈尔这个合唱版来说,由合唱呈现原作的许多部分,对合唱团的灵活性与层次把握来说难度甚高。但该版本的不足之处正在于独唱与合唱的表现风格有着先天的掣肘。许多人组成的合唱无论怎样灵活,都不可能在音乐表现的敏锐方面,真正同一位杰出的歌唱家分庭抗礼。一人和多人,从根本上就完全不同。原作中是“一个人”的体验,此时被分出一部分由人群叙述,各自的表现风格基本只能是相互寻求折中。沈洋与Echo合唱团的演出完成得很好,却并不能解决这个版本内在的问题。

反观去年男低音歌唱家彭康亮与钢琴家张佳林合作,在NCPA Classics发行的《冬之旅》中译版,就是最初让人怀疑,听后却感到喜出望外的改编。

以中译版演出艺术歌曲是最冒险的改编方式之一,因为这个体裁本身建立在语言的基础上,改变语言本身,牵动所有方面。彭康亮的录音带来的惊喜,起初让我都有点诧异:究竟何以如此?为何这个离开作曲家母语的版本,反而让人感到更加忠实于原作呢?先前写唱片评论的时候,我曾说彭康亮的演绎让人深入反思了如何用美声唱法表现中文这个问题。因为语言的清晰和以此为基础的丰富的音乐表现,是唱好艺术歌曲的前提。

彭康亮对此的把握,在当下颇具典范意义。而另一个我们常常不易体会的用心,是歌者对于文本的亲力亲为。我推荐这张唱片时,一位声乐专家表示对中译本不感冒,因为这必然会改变中文原始的声调、音高,而语言本身的表意功能,是由这些所决定的。为此我又回去重听,发现这样的情况确实存在,恐怕是任何翻译之作都难避免的(威尔第写法语版《唐·卡洛斯》也遇到语言方面的掣肘)。彭康亮自己提到,他对译本用心极深,根据歌唱的实际需要,在细节中做了相当细致的修改。明白那样的困局之后,再仔细欣赏他的处理,会发现其用心之宝贵,恰恰在于竭力让你意识不到那些用心。歌唱家以美声唱法表现中文,并未反客为主——让声音的修饰凌驾于语言之上;在歌唱的处理之外,改编文本不仅贴合原作的旋律,更是尽可能地贴合中文的重音与声调,将译文放入旋律的框架中。

这样的改编才是尽可能忠实的改编。声调的违和无法完全避免,这是将作品改为另一种语言演唱时的必然。但如何去修正这个偏差,就体现了改编/演绎者的功力了。当然,我们在中文环境里欣赏它,是该版本核心的价值所在。有前述那样的用心,才能真正打通受众对原作语言的隔膜,让他们“不隔”地进入《冬之旅》的音乐世界。独唱者依旧负担着密度至高的音乐内容,彭康亮也能在自己的母语中,将它们表现得恰如其分。

张可驹/文


作者:

音乐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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