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重时仍伏案研究的周勤如先生 李雪生/摄
周勤如先生(1947年—2022年),祖籍山东黄县人,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音乐哲学博士,旅美中国作曲家、音乐理论家,英文学报《音乐中国》创办者,提出了“两仪五度相生音体系”等诸多有价值的研究理念。
北京时间4月10日下午两点,刚拿起手机就看到学生发来的紧急信息,顿时无比震惊——周老师仙逝。记得2017年冬,先生做了手术后谈道,“老天能再给我七八年时间就可以了。”然而,《音乐中国》繁重的翻译任务使其体力过度透支,2022年4月9日(纽约时间),上苍狠心地暂停了先生一生艰难执着的、中国传统音乐文化传播海外的朝圣之路,以及他毕生历炼“两仪五度相生音体系”的布道。此时此刻,先生的一次次教导又在耳边回荡;一件件往事在泪水中模糊,又清晰。
初识先生的圣者之心
“只有批评自己,能给自己提出不足的人才是最值得交往的人”
课堂上的周勤如老师 路菊芳/摄
2015年春天,我从蜀地回家乡中转北京,有朋友告知中央音乐学院有个讲座很好,建议我去听听,随之成为与先生结缘的开端。
先生于1983年中央音乐学院留校执教,1986年赴美国加州大学深造作曲。为了创办英文学刊《音乐中国》,他苦读十年博士,修学作曲分析、民族音乐学和西方技术理论史三个研究方向,这样的经历应该非一般人可以接近吧。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先生除了新颖的研究理念,他“只有批评自己,能给自己提出不足的人才是最值得交往的人”的谦逊品德,以及欢迎任何人与他交流学习的圣者素养,成为我这个无名晚辈敢于向先生求学的动力。课后随即留了先生邮箱,开始通过邮件向先生请教学习。
先生回复我的第一封邮件,为我学习先生理念开启了第一扇窗,让我明白真正的大师都是圣者之心,他们心系的是如何能培育出人才,解决学术上某些问题,而非个人得失。先生认为,作为音乐学学者必须自己动手记谱、制谱,并且记录音乐要准确,否则后面的音乐分析都会有误;先生在《鲍艾块葫芦笙的音列和演奏形态分析——中国南方音乐形态个案研究之二》(《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21年第4期)中也谈道:“记谱主要是准确性。这里所说的‘准确’,是以简明的谱式再现调查对象的表演模式,包括典型的核心音腔和结构规律。不准确的记谱等于伪造原始数据,不加把关发表出去,不仅无效,而且伤害学报自身荣誉。”而音乐分析者应该具备一定的律学知识才能解释清楚音乐形态的规律等先生的诸多研究观念,至今使我受益匪浅。
如今,再次翻阅先生回信,“罗汉看了都说‘一碗清水’‘清水一碗’,而佛祖说‘我看里面有三千世界’……”现在似乎更加明白了。
深入凉山的旅美音乐家
“只要民间老百姓喜欢的,传统为何不能与现代交融”
先生每次都通过邮件回答我的问题,有次看到我文中拍摄的彝族祭祖仪式照片,就很想来现场看看,我欣然答应。当初以为先生只是随便说一下,一位旅美音乐家怎么能来山里考察呢!可是先生在中央音乐学院上完课后竟然没回美国,而是等着我这里的消息。此时方知,这位先生是认真的。
2015年的11月20日,马边彝族年是先生第一次考察小凉山彝族的项目。先生提前三天就从北京赶到乐山,又从乐山坐车到马边县城。我鉴于当时在马边挂职工作的便利,带领先生,以及乐山日报一位记者和两个学生,于20日下午一起乘车到马边山里的阿伍毕摩家过年。由于我们人多,阿伍家条件有限,而且是山村,住宿根本无法安排。阿伍家房屋里只有一张简陋的床,只能暂时安排先生休息,我们几个就在空地上铺了海绵垫子,上面放上被子作为休息之地。出门根本没有平路,都是山坡,用先生的话形容“脚从来都没放平过”。就是如此条件,先生依然扛着摄像机很开心地体验着彝族年。先生也深受阿伍一家老小的喜欢,孩子们都在他身后跟着他喊“阿普、阿普”(爷爷)。
2015年彝族年间先生与阿伍家孩子们开心地在一起 路菊芳/摄
另外,田野考察中还有一事让我至今难以忘怀。阿伍一直很自豪地跟我说,本地有位很厉害的音乐家,会弹奏一个放在腿上演奏的乐器,一会请他过来给我们演奏。我当时即想到古琴,觉得彝族有人演奏古琴还是件新奇事。但当那位他们认为很厉害的音乐家到来后方知,实际是他们本村一位年轻人在外地打工自学了电子琴,会单手弹奏彝族民歌;回家后,乡民们都喜欢他的弹奏,对这个没见过的乐器也很感兴趣,为了欢迎我们到来,就把这位音乐家也请来与我们一起过年。我一看是电子琴即显示出“这不是彝族传统乐器”的不屑态度,先生看到我的反应,没有理会,而是非常有兴趣地与那位年轻人交流,并请他演奏。后来先生教育我:“什么是传统?什么是现代?不要拿你书本上学的传统概念来生搬硬套民间的音乐,只要民间老百姓喜欢的,传统为何不能与现代交融?”
先生的第二次凉山田野是同年的12月28日彝族“尼姆撮毕”祭祖仪式考察。为了这个仪式,先生在彝族年考察回京后未回美国,而是退掉机票,在京等待。“尼姆撮毕”是凉山彝族目前最大型的传统仪式,时长三天三夜,且多在野外举办。彝族家根本没有休息之所,即使有也非常简陋,饮食上更是如此,都是很硬的坨坨肉。先生依然坚守了三天,后来得知因为那次考察饮食不习惯,先生磨坏了一颗牙。作为一位旅美作曲家、音乐家,年近古稀之年,先生依然能够如此深入田野考察,与老乡们同吃同住,令晚辈万分崇敬。回想起年前先生的话“老师已经不能再陪你去凉山考察了”,内心涌出无限悲凉,仰天长叹。上苍为何不多给先生些时日,多给先生些支持的力量,好让先生不会那么辛苦地在音乐朝圣的道路上布道啊!然而,先生一直都很乐观和坚韧,从未在我们面前表现过他的病痛,我们也从未觉得先生会这么快离开。时光永无倒流,我为自己未能珍惜先生在世时努力深入学习的时光,而懊悔不已。
被医生“逼迫”停课住院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的毕生奉献
中央音乐学院课堂上的周老师 李雪生/摄
我于2016年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杨民康老师的博士,杨老师非常支持我学习周先生的方法。我万分欣喜和幸运,终于可以系统地向先生学习了。入学后我首先选择了先生的《音乐分析学(观念与理论)》课程,并参加了先生在学校举办的每一次音乐分析讲座。而先生无论多劳累,每次课都以饱满的热情面对莘莘学子,每次课又都涵盖大量新的信息。所以,除了选课学生,慕名而来的师生也不在少数。另外,先生上课都是提前到教室,一次课不少于三个小时,课堂中间也不休息,且都是站着讲课。我们担心他累,给他讲台上放了凳子,他也不坐。课后还有很多学生问他问题。有一学期,先生的课安排在晚上,以致他每次下课后都快十点了,才从长椿街乘地铁回家。记得2017年期末上课,是师母李雪生老师陪同来给我们上课。因为医生要求他必须停课住院,他给医生保证“把这学期课上完了,一定住院”。就这样,先生忍着病痛给我们上完了那一学期的最后一次课。用“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来形容先生再真切不过了。因为先生是多么希望将其毕生所学、所知,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每一位用心追求真知的学子啊!
长期劳累吃着饭就睡着的周老师 李雪生/摄
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布道者
“甘为他人做嫁衣”十年磨砺,呕血沥血
先生对于每位求助于他的学子主张“只管播种,不问收获,来者不拒”。但相对来说,先生最卓越的贡献是英文刊物《音乐中国》的创刊。为了这本刊物,先生从1986年到1996年,在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这个音乐系美国排名第一的学校,坚持十年博士修炼三个研究方向,深得美国诸位音乐大师指点。他深切地希望能把中国传统音乐文化推介到海外,《音乐中国》(Music in China)的创刊也就成为先生毕生的追求。1996年先生博士毕业后就开始筹备《音乐中国》相关事宜,然而整个创刊过程历经诸多磨难,且全靠先生一人翻译,个人出资,家人帮工,纵有国内外友人相助,依然面对很多阻碍和挫折,《扬帆新起航——〈音乐中国〉第10卷出版之际再访周勤如》(《人民音乐》2020年第9期)一文,以及《周勤如独撑英文学术双季看〈音乐中国〉二十多年》《答〈人民音乐〉记者问》等都详细记录了先生办刊的艰辛过程。个中滋味,正如刘红庆所言:“悲凉的时候,确实悲凉。但是,只要发现一篇有新意的文章,周勤如还是抑制不住翻译给西方世界的冲动。”可以说《音乐中国》的每次出刊,都是先生用生命与时间博弈换取来的。试问,世上又有多少如先生这样“甘为他人做嫁衣”的付出啊!
在先生的不懈努力下,2015年国际音乐文献库(RILM)认定《音乐中国》为全文收录该组织电子文库的核心期刊。而这一切荣耀的背后是先生多少年呕血沥血的奉献。如今先生远去,《音乐中国》如同先生的灵魂在延续和发展,希望《音乐中国》继承先生遗志,永葆先生创刊风格,再接再厉。
先生病重时,夜晚仍伏案研究,直到后期无法坐立,躺在床上依然回复国内学者发来的信息。用师母李雪生老师的话说:“他是干到生命最后一刻,直至油尽灯枯。”
先生为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向海外推介作出了毕生的卓越贡献,先生提出的“两仪五度相生音体系”等诸多有价值的理论观念也推动着国内音乐分析向前发展。我浅薄的文笔无以言表先生伟大的一生。仅以此小文悲痛缅怀恩师周勤如先生,祈愿先生在天之灵安息!后生们继续努力。
路菊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