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周末,我几乎完全浸泡在普契尼的歌剧《图兰朵》中,北京两座演出机构内、两支文化部属的院团同时上演:21日至24日是中央歌剧院在新落成的中央歌剧院剧场演出原本5月开幕的歌剧版《图兰朵》,23日是中国交响乐团在国家大剧院音乐厅演出音乐会版歌剧《图兰朵》。22日看了“歌剧院”版,23日听了“国交版”——歌剧院版睁眼看,国交版闭眼听。除却各有千秋的演出、意趣殊异的版本以外,单说在当下,撞个满怀的两场《图兰朵》就绝对是抢眼的一抹亮色。
中央歌剧院版《图兰朵》剧照
对于一部耳熟能详的经典歌剧,歌剧版和音乐会版的审美是迥然不同的。有布景与表演显然是一种全息的审美,而如此多的西方名版珠玉在前,制作如何不落窠臼又能展现中国特色是一大难题。中央歌剧院此次的制作是此前王湖泉的版本,由施晶芙复排。这版在表现形式上也显示出简约与大气并重。一幕斩首的部分并未过分渲染真实主义的血腥、恐怖;在卡拉夫敲锣后,布景中的大锣竟然迸裂开来,都是有意思的设计。第二幕中平彭庞的段落简洁有效,从宏大的历史叙事径直转场进入私密的私人园林中,背后“无为”两个大字与三人的台词结合在一起看相映成趣。整体许多布景与铺陈都有着有趣的隐喻色彩。
中国交响乐团音乐会版歌剧《图兰朵》
国交的音乐会版对于表演者的难度是很高的,此次“国交”的音乐会版歌剧演员完全素装,站立于乐团与合唱团之间。没有“服化道”与表演的加持,音乐会版的形式要百分之百地通过音乐之美使听众获得审美体验,这需要台上而非池中的音乐家全身心地投入。有一些巧思可以看出通过音乐实现戏剧效果的细节:在卡拉夫注意到柳儿时,处理上赋予整体音色的变化与精致的速度拉宽,以音乐化作发现柳儿时陡然柔和的目光,如此皆是通过音乐表演达到情节叙事的高妙处理。可以听出,打击乐各声部被更加清晰地调配出来,予以强调音乐中的持续存在着的战栗与不安,无论是一幕开始处冰冷的木琴、持续渐强如巨浪的定音鼓滚奏,还是重要的云南铓锣,这些细节是十分重要的“气氛组”。
中央歌剧院版《图兰朵》剧照
中央歌剧院与“国交”两版几位主角的演唱令人印象深刻。莫华伦是老戏骨,他扮演的卡拉夫是被欲望裹挟、忧郁而躁动的后现代卡拉夫。张学樑是少壮派,他口中的卡拉夫是纯朴的、“天不怕地不怕”的,接近瓦格纳剧中的“圣愚”形象。对于高潮处高音的选择,一个稳健持重,一个极具挑战精神。王威与李秀英的表演是属于一路——尽展妖冶、霸道的图兰朵的霸气,放到今日应是“穿普拉达的女魔头”的形象。王威唱图兰朵的次数数不胜数,她的演绎可谓声如其名,是不怒自威而具有王者风范的。李秀英曾多次演唱这部歌剧,她的声音成熟结实而富有穿透力,饰演图兰朵亦恰如其分,即使是音乐会版与乐队抗衡也毫不费力。柳儿的演绎上,么红不知唱过多少次了,谙熟程度自是不必说,霍元圆是国交合唱团的女高音声部长。处理上,么红在柳儿最后气若游丝、行将就木时的咏叹调“你那颗冰冷的心”上表现出很好的“戏感”,她的眼神和肢体动作都在诉说着一位羸弱少女最后的心曲。从霍元圆的演唱可以听出,她塑造的柳儿更多强调角色身上刚毅与坚贞的一面。帖木儿的角色,田浩与赵明则都以深沉宽厚的声音见长。
平、彭、庞的角色与合唱的写作,是我以为歌剧中生动鲜活的妙笔。朝臣、士大夫是中国特有的阶层,这些人的性格经常矛盾地集庸俗的市侩、清高的文人、软弱的懦夫于一身。而合唱所塑造的群众形象,既是善良的群氓,又是麻木的看客,普契尼对于这两组形象的刻画皆入木三分,他对东方的理解绝非仅仅是“异国情调”与“东方刻板印象”。三大臣的演唱,歌剧院耿哲、刘怡然、李想唱过许多次,“国交”的贾琼、刘磊、宋玺也是合唱队员,这次也经受住了考验。
中国交响乐团音乐会版歌剧《图兰朵》
许多处理上,能听出歌剧院是有自己传统的。他们的乐团在歌剧伴奏上显然很有心得,整体的歌唱和与声乐呼应的细微表情做得到位;国交则更强调整体的气势与对比。以《茉莉花》主题在辉煌的全奏中的复现为例,歌剧院显然强调旋律的抒情性,而国交则更为注重配器中的器乐化表达。当然,需要指出的是,两组演绎的不同并非巨大与本质上的,中国人演绎这部戏显然都本能地去“异国情调”化的处理,一些情绪的拿捏上较之西方歌唱家会更为得心应手,我在互相的场上甚至也看到了两场的演员互相观摩。版本上,歌剧院是用了国际上常采用的阿尔法诺续作版,于辉煌的团圆中收场,辉煌之至,像极了中国传统古典小说的模式。而国交则是一如托斯卡尼尼首演时的选择:于柳儿的安魂曲中戛然而止,引人深思。
歌剧经典《图兰朵》有着丰富的多义性与阐释空间——“多元并置的真实主义”“东方主义的想象”“女性主义的先锋姿态”,这也是普契尼这部作品经久不衰的重要原因。同时,这部未竟之作也如剧情本身的“猜谜环节”,给后世带来了诸多谜题与遐想。追问一句,为什么是《图兰朵》,或者说为什么不是其他歌剧在中国火爆呢?仅北京而言,今年截至目前上演的西洋歌剧,除却上月歌剧院演出的《茶花女》和1月大剧院的《图兰朵》,便是今日的《图兰朵》,这几年演出频率之高显而易见。电影界,郑晓龙导演的有着苏菲·玛索等众星的《图兰朵》上映后骂声如潮,被喷的体无完肤。无独有偶,2016年刘镇伟官宣筹拍的电影《图兰朵公主》后来也没了音讯。我无意于研究和评论电影,只是想从侧面证明《图兰朵》的剧情委实有些荒诞不经,以此为题的叙事艺术形式都容易煞尾或狗血。普契尼的歌剧是最成功的,也是最感人的,仍没有逃脱煞尾的命运。即使如此,图兰朵母题作品的改编上演仍然层出不穷。值得欣喜的是,歌剧院与国交从两版演绎上都没有看到狭隘民族主义思想制式下的处理,这也是中国制作中最容易落入的窠臼。从票房看,听众对经典歌剧是渴望的,两场演出都早早售罄,是真正的座无虚席,反观疫情这两年,我们能欣赏到的西方歌剧经典实在太少。《图兰朵》不嫌多,但观众也需要更多元丰富的剧目。
普契尼笔下的《图兰朵》故事发生于想象中的某一个虎年,今年又正值虎年,连续在北京聆听了两场意趣殊异的《图兰朵》,确乎值得一记。落笔这篇文章之时,偶然发现一个有趣的互文性史料,1990年4月28日,中央歌剧院在北京文联会堂首演了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的歌剧《图兰朵》,这是最早将该剧引进到国内的演出,当时演出的正是音乐会版歌剧,和今日的两场演出正好形成互文。
张听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