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去的2022年是于润洋诞辰九十周年。我作为一名中央音乐学院的文化课教师，以非音乐、大文化的角度谈谈第四任院长于润洋的眼光是多么深远、宽阔，以此纪念他。
我由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炮兵工程学院毕业至中央音乐学院，和于润洋当院长是同一年。我任职于马列主义教研室，教授全院本科生的马克思主义哲学。院长定了一新政策，新来的文化课教员要当一年班主任，我被任命为管弦系1983级班主任。本来我不需要坐班，这下全院学生开大会、班里政治学习、系里外出实习演出我得全程陪同，几乎是天天上班。开始我还有怨言，但过了一段时间，我上课能结合音乐事例，讲授又能针对学生的思想动态，学生们更喜欢我讲的课了，这才觉得这项政策很有必要。
于润洋委托马列主义教研室为全院学生办系列文化讲座，教研室主任王川就把邀请当时社会上的文化大家的任务交给我，报上去批准后再由我联系讲学接送。每位大家讲完，付40元讲课费，可见当时于润洋多重视校园的文化建设。我当时工资才每月60元。我精选了十几位哲学、美学、文化、艺术等名家来学院讲座，每周一次，安排在晚上。每次讲座都吸引众多师生，学生们称这是中央音乐学院的“文艺复兴运动”。
在约北京大学教授、老庄哲学专家陈鼓应时，他说晚上时间排满了，只有周四上午有空。于润洋说，那就让周四上午其他文化课的老师调一调，尽量让学生都去听讲座。陈鼓应讲庄子哲学那次，本来只能容纳一百人的201教室挤进了二百多师生，院长于润洋，党委书记、民族音乐学家陈自明，中国音乐美学史专家蔡仲德等老师都来听讲座了。
后来我调到于润洋兼任主编的《中央音乐学院报》做编辑。他和常务副主编黄旭东策划了一个系列选题，由音乐大家谈谈音乐家应有的素质，一方面约请吴祖强、郑小瑛、蓝玉崧等名家写文章发表在学报上，另一方面让我采访沈湘、鲍惠荞、刘诗昆、蒋英、林耀基、周广仁、杨鸿年等名家，谈文化素质对音乐学子成长的重要性。
一次，我替黄旭东向主编于润洋汇报学报的工作。准备离开时，于润洋对我说：“世民，你除了做好编辑工作外，还是要发挥你讲课的特长，再给学生们开点选修课。”我回答考虑考虑。
那几年，于润洋去欧美知名音乐学院考察，回来制订了一个新政策，全面实行学分制，要开出更多选修课，尤其是文化课。他一方面请专家来充实文化选修课的质量，如请电影学院导演系主任郑洞天来讲“电影美学”，他的课让教室挤得满满当当，甚至电影学院的学生也来中央音乐学院蹭课。另一方面，于润洋鼓励文化课老师多开课，为此还专门制定了奖励政策，每开一门新的选修课，奖励200元。教研室主任给我们年轻老师开了动员会，最后我开了门“艺术创作动力学”，结果才六个学生选。而蔡仲德开的“士与中国文化”有上百学生，堂堂爆满。我很不好意思，向领导请示：“学生太少，是不是别开了？”领导很坚定：“只要够五个学生，就坚持开。”这样我坚持讲了一个学期。
由于有过这段经历，再让我开课，我很慎重。想来想去没有好方案，我又去请教于润洋。于润洋对我说：“你大学本科学的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不是也学过中国哲学史？”我说：“是必修课，学了一年呢。”他说：“咱们中国古代有那么多大家，要不你开个先秦哲学吧！”
于润洋的话让我开了窍，我正好在北京大学听过陈鼓应一年的“庄子哲学”，我又那么喜欢老子的《道德经》。再说老子的“道法自然”和庄子“逍遥游”的精神和音乐创作、表演又那么亲近，我决定开一门“老子庄子哲学”选修课。
于润洋听了我的想法特别高兴：“在音乐院校开老子庄子选修课，中央音乐学院是头一个。我们的学生有很高的音乐天赋，又有很专业的音乐技能，但这只是一只翅膀，只有双翼齐全他们才能起飞，在音乐的天空里翱翔。我希望你开好这门选修课，用古代先哲的智慧，去充实学生和头脑。”
1989年9月，经过一年准备，我正式开讲“老子庄子哲学”，有18人选了这门课。为适应音乐学院学生思维灵动、气氛活跃的特点，我没有进行原文顺序的释读，而是精选出十个专题，每个专题用老子的哲理诗当题眼，再找出庄子同类的寓言、论述，让学生们参与讨论，并结合自己的音乐学习和音乐创作印证老庄思想的精妙。最重要的是，让学生得出自己的结论——哪怕和老子庄子思想不一样也最珍贵，因为这是学生的原创。
十个专题是：自然和人为、逍遥和窘困、美善和丑恶、敞开和遮蔽、绝对和相对、直觉和经验、生存和死亡、升华和沉沦、道德和低俗、无限和有限。结业考试让学生写一篇学习老庄哲学体会的文章，一定要结合自己的音乐学习或音乐创作。收上来的考卷丰富多彩，一人一样，这也成了我学习的资源。
“老子庄子哲学”开了十四年十五轮。最后有二百多学生选，一个百人的大教室装不下，于是就分成甲乙班，一学期开两轮。“老子庄子哲学”渐渐成了中央音乐学院文化选修课的名牌，我也因此受邀到各大音乐学院讲课。从我1989年第一次开“老子庄子哲学”到我退休，过了三十多年，于润泽眼光的深远才显现出来。国学热近十年兴起，于润洋却能在三十年前中国还处在西方文化热的时期想到国学。
再看从“老子庄子哲学”班走出的学生，现在多是中国音乐界的中坚力量。因为是选修课，不是全院学生必上的课，所以能说明问题。下面罗列一些部分当年“老子庄子哲学”班的学生：作曲家郝维亚、赵麟、栾凯、韩兰魁、徐昌俊，指挥家李心草、张艺、刘沙、侯颉、景焕、王琳琳，二胡演奏家于红梅，琵琶演奏家赵聪，古筝演奏家毛丫，吉它演奏家杨雪霏，唢呐演奏家郭雅志，笙演奏家吴彤，小提琴演奏家李喆、赵坤宇，钢琴演奏家张佳林，音乐学家刘小龙，摇滚歌手汪峰……
教学相长，也正是在“老子庄子哲学”课上，我与这些音乐才子结缘，从他们的言谈与音乐创作、表演，悟出了老子、庄子许多言无不尽大道。这三十年我也成长为国学专家，受邀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等节目主讲。2007年受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等邀请，我和易中天在美国巡回讲学，我讲的是“汉字中国文化的基因”。想想这一切，都是在于润洋远见、温润的目光下，从中央音乐学院到中国大陆，跨过太平洋，泛游世界。
赵世民/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