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音乐创作都求弘大、求跨界,求舞台上呈现人数越多越好,动辄多少多少演职员参加演出,似乎艺术质量与参演人数划等号。而今天我推荐的是只有一位演奏家出场的钢琴独奏作品专辑,从艺术质量和社会意义来看,它为我国的音乐事业增砖添瓦并填补了一项空白,这就是吕绍恩的《钢琴大赋格》。
熟悉音乐史的读者都知道,巴赫在1749年拟以自己的姓氏“BACH”为主题写一首《管风琴大赋格》,因其翌年去世而成为世人永远的遗憾。贝多芬在77年后,也就是去世的前一年完成了巴赫的遗愿,写出《弦乐四重奏大赋格》。这是迄今为止西方音乐史上惟一一首大赋格作品。直到1962年,终于有一位中国青年写出了第二首大赋格,其间跨越了136年。
吕绍恩1935年生于山东青岛,小学五年级在当地教会学校接触音乐学钢琴,高中时开始自学二胡、小提琴。1953年,他参加青岛业余广播乐团任民乐队长,1954年、1956年两获山东省文艺汇演二胡第一名;1957年以专业总分第一名的成线和001号录取通知书考入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系主修作曲,1963年毕业后被分配到中央民族大学任教。
吕绍恩在中国民族音乐的创作和教学上都建树不凡。代表作《狼牙山五壮士》被《中国大百科全书音乐卷》《中国音乐词典》等列为新中国当代琵琶名曲之一。毕业作品《第一交响乐——中国史诗》在文化部1981-1994第二次全国交响乐评比中获得创作奖第一名。
我和吕绍恩先生在微信朋友圈相识,当时他老人家已经84岁,经常在朋友圈发一些与音乐创作有关的话题。慢慢熟悉了以后,老先生私信给我,表达自己的心愿,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自己的作品录音。因为各种原因,他没有一部正式出版的录音作品。
聊到这部大赋格,吕绍恩回忆,1962年6月在央音求学期间,肖淑娴老师在“赋格创作课”上布置作业,要学生们在一年里完成8首钢琴赋格习作。这是最后一篇作业,吕先生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上交的作业是18分钟。后来暑假中他又对其进行修改,完成了这部近30分钟的多乐章赋格套曲。
为什么开始要写18分钟呢?吕先生说,因为贝多芬写出的音乐史上第一首《弦乐四重奏大赋格》有742小节,时长约17分钟。为什么又多次修改变成现在这样的版本呢?因为在钢琴音乐史上至今从未有人写过《钢琴大赋格》,这也可以说是中国音乐人的首创。再进一步说,贝多芬《第二十九号钢琴奏鸣曲“槌子”》中的“赋格乐章”和勃拉姆斯《亨德尔主题变奏与赋格曲》中的“赋格乐章”也都没有超过十分钟。“我写作业的时候正是国内人人以赶超世界先进水平为荣的时期,少年气盛,梦想追随贝多芬的足迹,写一首西方音乐史上至今无人再写出的第二首大赋格套曲,展示一下咱们中国人的本领。”吕绍恩说。
吕先生是个博学之士,历史、人文、哲学侃侃而谈,不单引经据典,而且有自己独立的思想。钢琴大赋格的标题是《哲学的沉思与辉煌》,副标题是“纪念张骞出使西域2100周年”。我问为什么起这么一个跟音乐好像没有什么直接关联的名字,他说这是受当时国际上每年一度纪念世界文化名人的启发,比如泰戈尔、孔子、关汉卿、屈原等,“我构思此曲时,正值纪念公元年前138年西汉初年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2100周年。张骞并未被列入世界文化名人,但我认为他应该被列入,因为这是人类古代外交史上的一大奇迹和壮举。那么早的年代,凯撒大帝和斯巴达克斯还没出生呢。张骞促进了丝绸之路的繁荣,他的历史功绩不可磨灭。我要为张骞鸣不平,于是写下了这篇赋格来纪念他。交响乐是音乐中的章回小说,交响诗是散文,歌剧是戏文,歌曲是韵文,而赋格就是论文。我要用赋格为张骞辩论!”
赋格曲很难写得好听,这就像中国的八股文命题一样,条条框框的要求极多,又要被许多技术因素束缚(譬如主题、副题的写作不准超过大六度),又要传达出哲学的命题,对听众来说又要好听,那就奇难无比了。可喜的是,我们听到的这首中国的大赋格以新疆民歌主题展开,一开始就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新疆舞曲的节奏旋律动起来,并不晦涩难听,这也是作品“中国特色”的体现。
吕先生给我发信息详解:“单从音乐上来说,《钢琴大赋格》套曲是向巴赫和贝多芬致敬。前三个乐章难易度属中高级吧,唯第四乐章由于我写了以下三项新技术,使它变得高难了一些,如左右两只手不在一个调性上(如左手降E大调、右手升f小调等),不在同一个力度上(如左手ff、右手pp,或反之),不在同一个节拍上(如左手4/4、右手3/4等)。所以许多钢琴家打怵,至今未有好的录音。十分期盼能尽快地出现好的录音版本。”
当时正值我策划的《中国当代作曲家系列》录音工作进展当中,在中国交响乐发展基金会和库客音乐的大力支持下,这一系列工程进展顺利。在和录音策划团队几次讨论之后,从艺术上和情感上,我们决定完成老人这一夙愿。我要来乐谱,经过和几位演奏家商议,最后选定了钢琴家吴纯。
录音工作是综合的策划,为了尽可能节省经费,我们不可能像大品牌唱片公司那样,录一部作品用几天或者横跨几个月。这个系列录音我们要求“音乐厅现场同步录音”,因此租用音乐厅、租用钢琴等成本很高。与钢琴家签约毕,事后我们才发现,签约与正式录音相隔27天。
27天拿下这部作品,对钢琴家来说是极限运动。录音完成后,我特意跟吴纯聊起这部作品。他说:“整个作品让我印象深刻的,首先是巨大的篇幅、丰富的声部线条以及和声变化,主题贯穿始终,且不断变化、延续、交织。从演奏方面来说,克服技术困难肯定是第一步,不管是跑动还是八度跳跃,尽可能都要做到干净无误。第三乐章的赋格对声部要求更是细腻,极其考验对触键的把握和不同声部的运用与安排。最让我记忆犹新的就是终乐章双手不同力度、不同调性的特点。这给演奏带来了极大挑战,注意力要分别给予左右两只手,因为在其他任何古典作品中都很难找到如此独特的写法,起码在我的演奏记忆里没有过。在极强极弱的进行中,还要始终关注极弱声部不被极强‘吃掉’。在不同的调性里也要找到平衡,让声部清晰且走向准确。在这里也不得不赞叹作曲家的想法和做法。我很高兴接受了这次挑战,从我自身来讲,也是一位青年音乐人向老一辈音乐人致敬,让音乐的精神代代相传。”
2018年3月23日,我们终于在中国音乐学院国音堂录制完成了这部赋格音乐史上曲式新颖、演奏技术高超的杰作。录音母版制作结束后,我们分别请作曲家和演奏家听审,之后进一步缩混编辑,完成《中国当代作曲家系列》的第22张专辑。吴纯的钢琴音色处理微妙,细微处的变化是个高手。为了保证钢琴大动态音响,我们在平衡上也整体考量,没有在后期做太多的调整。
吕绍恩拿到《钢琴大赋格》CD样片时,兴高采烈,“我太荣光了。事实上也是,除了贝多芬之外,还没有人写钢琴大赋格。你要我的照片,可惜我没有当年创作时候的照片,给你一张四十来岁的照片使用吧。现在老了,不好看啦,照个相都狼狈不堪的,别影响听众的视觉审美啊。”
曾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