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国家大剧院“2023·五月音乐节”上演了一场名为“邂逅”的音乐会,由笛箫埙演奏家张维良领衔,赖嘉静任指挥,融古琴、琵琶、弦乐四重奏等中西乐器于一台,共同演绎了一场高水平的室内音乐会。
开场的弦乐四重奏《村祭》,是作曲家莫五平的成名作,其简练的格言式风格、点描织体和十二音序列,都体现出作曲家受韦伯恩的影响,但他在先锋音乐技法中大胆融入中国民间音乐与文人音乐的声腔与气韵,并以强烈的戏剧张力构建了个人独特的风格。柔板第一乐章,由第二小提琴奏出宁静悠长的山歌主题。小快板的第二乐章,大提琴奏出铿锵有力的节奏型,随着重音的不规则位移与上声部粗粝的音型反复,我们立刻感受到斯特拉文斯基《春之祭》的在场。中速第三乐章,取自琵琶古曲《夕阳箫鼓》,序列化的主题时隐时现,弦乐以各种拨奏模拟琵琶的音色。慢速第四乐章,悠长的山歌旋律在四个声部中咬合、交织,渐次叠合成网状的复调织体,将戏剧性的张力推到高点。结尾中提琴的独白,是莫五平的自我身份隐喻,有一种苍茫天地间孑然独立的悲怆之感。
贾如的《邂逅》由三首小品连缀而成:第一首以云南民歌《小河淌水》为主题而展开;第二首更富节奏动力,让我们仿佛听到了简约派作曲家史蒂夫·赖希的节奏脉动;第三首婉转抒情,竖琴和马林巴等始终以简单的伴奏音型衬托竹笛的悠扬旋律。《胡笳》取材于汉末蔡文姬的曲折身世,由张维良据古曲改编而成。音乐中并没有想象中母子生离的大悲情绪,更像是在娓娓诉说中吐露深埋于心的哀愁。笛/箫始终处于主奏地位,古琴与琵琶的加入为乐曲增添了古风。
美国辛辛那提音乐学院作曲教授乔尔·霍夫曼与张维良合作多年。他以古琴曲《醉渔唱晚》为基本素材,有感于此曲“时而抒情,时而激昂,时而忧郁”的丰富层次,以自由幻想的方式展开自己的音乐陈述。有意思的是,这位外国友人几乎写出了全场最传统、最中国的作品——五声性的调式、中庸的节奏、抒情的旋律。现场一位作曲家评价说,霍夫曼的音乐中有一种江南丝竹般的湿润感。
音乐会下半场以高为杰的《焚琴》开启。2020年受张维良委约,高为杰于82岁高龄完成了这部室内乐杰作。乐曲源自高为杰60年前经历的一件往事——他亲眼目睹了一墙之隔的邻居青城派古琴家、画家侯作吾焚琴烤红薯的心碎场景,这让他几十年间一直无法忘怀。除前奏与尾声之外,乐曲主体由镜像对称的再现三部分组成,中间部分引用了古琴曲《高山》《流水》的片断,藉此以伯牙子期的知音故事隐喻作曲家与侯作吾的君子之交。高为杰有意回避了大起大落的悲情与愤懑,转而以从容不迫的节奏韵律表达琴家焚琴时的独特心境。尾声中,繁音散尽,只留琴箫,逐个垮塌的琴音产生无限寂寥之感。至此,笔者忽升一念,或许《焚琴》一琴一箫足矣。
梁雷《竹笛协奏曲》是音乐会的终曲,或许现场听众会好奇,舞台上的笛/箫与四重奏明明是五重奏的形式,为何会取名“协奏曲”?这是因为,此曲充分体现了协奏曲体裁协作与竞争的艺术原则,而非囿于独奏与管弦乐队的惯有配置。第一部分可以说是由一个音写成。五声部的节奏卡农都在E音上演奏,但音色、力度和演奏法各有不同。中间部分是缓慢而情感强烈的,再次听到熟悉的蒙古族长调《孤独的小羊羔》曲调,突兀的起音、绵延的诺古拉颤音和漂浮的高音,是对蒙古马头琴及长调的陌生化处理。梁雷的室内乐作品一向精致细腻,对各个音乐参数的要求一丝不苟,要做到恰当好处,若无严谨的态度和多次排练是不易达到的。
7首乐曲无疑离不了中西融合的技术和语汇,但笔者思考的却是,在21世纪的今天,我们是否可以打破惯有的偏见,不再仅从中西、古今、新旧等二元思维的框架里理解音乐,超越这种分别心,我们才能在圆融的整体之上触及更内在的精神与体验。正如《村祭》《焚琴》等乐曲,它们源自个体生命的真切记忆,听者之所以能感受到其中的幽深与悲悯,不是因为中西合璧,而是因为音乐中回荡着生命深处的悲喜。
班丽霞/文
凌风/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