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0日夜,美国指挥家博特斯坦(Leon Botstein)执棒上海交响乐团,在捷豹上海交响音乐厅上演了一场无论从演出时长还是曲目类型都极有挑战的音乐会。
上半场的肖斯塔科维奇《c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中,从讽刺、客观冷峻的语调中被提炼出了一个小宇宙,让人想起苏维埃民族曾经历的幻影虚空。第二乐章中,王雅伦担任钢琴与首席夏非独奏的小号精彩绝伦。营造出天空中布满宝石繁星的意境,在那苍茫的一点上,你甚至会觉得,键盘上佝偻着的单音太易碎,弦乐在远方一轮轮呼喊,再呼喊,金色小号化身为它们的中坚力量、重要支柱。
王雅伦的举手投足庄重而雅致,触键颗粒和层次丰盈。她经常于慢速触键的间隙,向上空仰望一小会儿,如在刚解冻的气候里望向远方点亮的一盏雪灯。在钢琴上每一个高低、升降、渐强到弱消失之后,音乐中兴奋或惆怅的情绪,统统经由小号的戏剧美学来传递——此刻在预期和现实之间所驻足的,只有我们巨大的惊讶。
如果说肖斯塔科维奇是冰雪消融的二月密林,谭盾的打击乐协奏曲《自然之泪》就如同一座容纳激情、幻象密布的岛屿。它为庆祝斯特拉文斯基《春之祭》问世一百周年而作,打击乐之神奇有趣在这部作品中展露无遗——你会讶异,不只有钢琴或乐队可以展现壮丽的山峰和浩渺的大海。
几个简单音符便宣告今晚主角的出场,打击乐独奏家胡胜男的红色装束,使得她不算高的个子却显现出异常强韧而灵活的特性,干练的装束下,我们忽而意识到了对比之前钢琴协奏曲的、强烈的介入感。谭盾的乐曲里,听到了人在花园中的栖居,有蛮族的号角,有远古的渊谷与湍流;是松风吹过山楂树的顶梢,各种各样的百合花组合出了纹样。作曲家用三角铁、钢片琴和几件悬挂竹木器来模仿风与水的流动,又隐约跟来密集的风铃木鱼和木板的催促。
作品第二乐章内在的完整性是相当惊人的,快慢变化的重复、音量或形式的重复丝毫不令人厌倦——打击乐手的演绎仿佛一场绚烂的舞蹈,此时只差一点儿炫目的爵士俱乐部灯光,就会是昂扬而诙谐的情绪“磁力场”!在胡胜男收势的最后几秒钟里,她神似部落的大萨满,趣味加演则强调了打击乐手的不可替代性,将整场演出推向情绪顶峰。
作曲家科普兰曾有非正式的“美国作曲家院长”的称号,一首富于肌肉感的《第三交响曲》是他创作生涯中最值得注意的成就之一。乐曲长达四十分钟,乐队配置也大。虽然乐观而强力是第一基调,后续的发展也是从它爽朗清凉的中心点辐射开去的。不过,不管它的拱式样态,还是它折射出的学院严肃性等,都没有半点被迫向潮流妥协的意思。
就当晚博特斯坦的诠释而言,每一声部都显然是作曲家发自内心的述说,而不怎么包含任何民间或流行材料。例如那个骄傲的、不急不缓的主题在上升的音程中产生,继而从单声部独白扩展到二部和声,然后随之呈现的是整个铜管声部的和谐纹理,如同作曲家辟斯顿经常运用的铜管赋格段落那般。
虽然《二十世纪早期的音乐》一书中将科普兰与肖斯塔科维奇称作一样重要,但是相对而言,上海这座城市对科普兰实际上不够熟悉。《第三交响曲》的一个特质是抽象化倾向,虽然理解起来稍显困难,但当你观察旋律的轨迹,分析作曲家对某种和声的强调,对切分音、复合节奏的习惯用法及偏好,便不难发现作曲家当时想要表达的真实情感。
在谭盾的音乐里,不管是回忆还是希望,几乎都可在它们出现的同时去领悟到其内涵,而并不需要思考几秒,或准备什么特别的鉴赏力。讨论作品的结构时,你会发现科普兰无疑是伟大的作曲家,而谭盾三个乐章的系统连贯性较弱,但之于短期听觉,以及由于“非延续”所造成的惊讶,他有着更高妙的手法。
希腊神话中,信使赫尔墨斯挥舞着金色的星星棒杖,使得灵魂进入了梦乡。而这一晚,博特斯坦挥动指挥棒,让王雅伦、胡胜男和上交的乐手们共同为我们编织了一片金色星空。
nolix/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