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6日至9日,由教育部高等学校音乐与舞蹈学类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主办、中国音乐学院承办的“中国乐派‘8+1、思政+X’课程体系全国研讨会暨第二届全国音乐教育专业建设论坛”在北京会议中心举办。其中,指挥系分论坛的嘉宾阵容十分亮眼,不仅请来一众国内专家围绕主题进行研讨,还邀请到德国指挥家、教育家,汉斯·埃斯勒音乐学院指挥系前系主任克里斯蒂安·爱华德(Christian Ehwald)为中国音乐学院指挥系大一到大四的学生连续讲授了四天大师课。四天的授课内容涵盖勃拉姆斯四首交响曲的四个乐章,学生从指挥双钢琴到指挥乐队,可谓饕餮盛宴。爱华德今年70岁,三年前从柏林汉斯·埃斯勒音乐学院退休,该职位直至今年才正式聘请到合适的继任者。
爱华德与当代中国交响乐界可谓渊源深远,关联紧密。本世纪初以来,作为汉斯·埃斯勒音乐学院指挥专业教授,他先后教授、指导了林大叶、黄屹、钱骏平、李昊冉、孙一凡等中国学生,时至今日,这些人已成为中国音乐指挥领域中坚力量的组成部分。2008年至2016年,爱华德受聘担任深圳交响乐团音乐总监,曾在中国连续工作生活九年,一定程度上奠定了深交德奥音乐的风格取向与声音基础。2023年5月至6月,他访问中国,在深圳交响乐团、成都交响乐团、中国交响乐团先后客席指挥,成为疫情后第一位广泛在中国主要乐团担任客席的国外指挥家。
对整个中国音乐指挥界乃至辐射所及的交响乐界,爱华德的影响可谓广泛而深远,称他为中国指挥的“洋教头”绝不为过。
青年爱华德
克里斯蒂安·爱华德1953年出生于距离柏林50公里的艾伯斯瓦尔德,隶属冷战时期的东德。他的家庭并没有职业音乐从业背景。“我父亲是地质学家,母亲是小学老师,家里的其他三个男孩都是科学家,我的姐姐后来成了语言学家。”不过爱华德的家庭与每个德国家庭一样,音乐氛围浓厚。爱华德还记得第一次现场听的音乐会是莫扎特的歌剧《魔笛》,而他小时候最喜欢的是格鲁克《奥菲欧与尤里迪茜》中最后的C大调咏叹调,他时常跟着黑胶唱片一起唱这一段。
童年时期,爱华德学习了声乐和钢琴。他曾一度想成为歌唱家,不过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一周上一次钢琴课,6岁时参加了一个钢琴比赛,其音乐天赋被汉斯·埃斯勒音乐学院钢琴专业教授格丽塔·海洛维茨(Greta Helovitz)发现,于是跟随这位教授学习钢琴。十六七岁时,他开始在柏林跟随霍斯特·福斯特(Horst Foerster)学习指挥。那个年代科班出身的指挥家极少,霍斯特·福斯特是一位乐团小提琴家,同时是很好的老师,他对指挥艺术有独到的见解和想法。他的教学主要是启发式的讲授音乐,这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爱华德,一定程度上形塑了他的音乐观念。作为一名小提琴家,福斯特对弦乐声音以及弓法的要求也让爱华德获益良多。
从柏林音乐学院毕业后,有着苏联、德国双重工作背景的指挥家库特·桑德林推荐爱华德赴苏联列宁格勒音乐学院(即今圣彼得堡音乐学院)随指挥大师杨松斯父子攻读指挥学博士学位。老杨松斯(Arvīds Jansons)是老派的音乐家、拉脱维亚人,师从马勒的学生、德国人利奥·布莱西,并曾作为穆拉文斯基的助手工作多年,他将德奥和俄罗斯音乐的诠释教给了爱华德。观察检视爱华德的职业生涯会发现,他擅长的作品亦以德奥音乐与俄罗斯音乐为主,尤其是对柴科夫斯基音乐的演绎处理高妙精微,一定程度来自当年在苏联学到的真传。
在这一阶段的学习中,爱华德受到俄罗斯音乐、文化的深刻影响。除音乐学习外,他利用业余时间参观艾米塔什博物馆,造访这片广袤土地上的各类历史遗存遗迹,东西方宗教、哲学、思想交汇熔铸而成的独特文化潜移默化影响着他的音乐审美取向。其间,他还接触到众多国际一线音乐家,看穆拉文斯基排练、发脾气、取消演出,和杨颂斯父子上课、喝酒、听音乐会。在学校他也邂逅了他的恋人,也就是如今的夫人塔蒂亚娜(Tatjana),二人很快由相识到相知,决定携手谱写他们共同的音乐人生。
卡拉扬大赛定乾坤
带着恋人回到柏林,爱华德迎来了人生的转折点。其一是他和夫人喜结连理,其二是,他于卡拉扬国际指挥比赛获奖。
对于柏林和全世界,卡拉扬的名字如雷贯耳,而这位指挥家主导举办的指挥比赛同样影响力巨大。1979年,爱华德获得第六届赫伯特·冯·卡拉扬国际指挥比赛第三名。在冷战背景下,来自东德的指挥家能冲破铁幕获奖殊为不易,爱华德也由此开启了他的职业指挥生涯。
作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指挥大师,卡拉扬是同为德国人的爱华德始终仰望的高峰,更是现实中对他的音乐认知、指挥风格产生过影响的音乐家之一。赛后,爱华德曾多次现场观看卡拉扬排练,对于卡拉扬,爱华德有着自己的认识:卡拉扬对音乐的质量要求严格到苛刻的程度,排练过程中乐队表现已经很完美了,他却还要继续排,直到达到他要求的效果。而对卡拉扬其人,爱华德回忆道:“听卡拉扬排练,感觉音乐之外,他是个害羞的人,不太会和人打交道。有时,他甚至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沟通者。和伯恩斯坦的侃侃而谈、将音乐分析得头头是道相比,卡拉扬的很多音乐来自内心而不是头脑。”
比赛获奖后,爱华德很快收到了德国耶拿爱乐乐团的邀请,乐团与他合作第一场音乐会后,便邀请他担任音乐总监。“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只有27岁,演出了巴赫《第三组曲》、莫扎特的一首小提琴协奏曲和贝多芬的《第一交响曲》。”1981年至1988年,爱华德担任德国耶拿爱乐乐团音乐总监。那时他正担任柏林国家歌剧院客座指挥,经常早上在柏林排练,晚上在耶拿演出,第二天反过来,周而复始。
自此,爱华德与世界各国知名乐团合作,其中包括俄罗斯圣彼得堡爱乐乐团、日本NHK交响乐团、意大利罗马RAI乐团、斯洛伐克爱乐乐团、捷克布拉格交响乐团等。他还曾做客德国多个顶级交响乐团,包括德累斯顿国家歌剧院交响乐团、德累斯顿爱乐乐团、巴伐利亚广播交响乐团、西德广播交响乐团、中德广播交响乐团、柏林广播交响乐团等。其中,受莱比锡布店大厦交响乐团的频繁邀请,双方合作上演了15场精彩绝伦的音乐会。
忙碌的指挥生涯中,有两件事令他记忆深刻:其一是有一次他救场柏林国家歌剧院管弦乐团的欧洲巡演,他在音乐会前一周才知道要指挥此前从未演出过的繁难的马勒《第五交响曲》,而且这期间没有和乐团排练的时间。“我那一星期只要有时间就把自己关在酒店里学谱子,饿了就吃麦当劳,有惊无险地演完这场‘马勒五’以后,我再也不想吃麦当劳了。”第二件事,是爱华德记忆中的一次指挥失利:“那次是在德累斯顿国家管弦乐团,我指挥莫扎特和海顿等古典作曲家的作品,由于没有准备充分导致音乐会不甚理想。”自此,爱华德告诫自己、告诫他的学生一定不要轻视海顿、莫扎特这样的古典作品,越是这些作品越要注意精微的细节。
在爱华德指挥生涯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便是和柏林爱乐乐团惟一一次合作——柏林爱乐乐团建团100周年之际应邀指挥巴托克歌剧《蓝胡子公爵的城堡》。演出很成功,但爱华德开始时很紧张——站在这个“世界之最”的乐团面前他双腿不由自主地发抖,直到在后面看排练的卡拉扬走过来双手握住他的腿,他才慢慢放松下来。事实上,在冷战期间还有过另外两次来自柏林爱乐的邀请,但都因为东西德的签证没有通过未能成行。还有一次乐团让他去救场,但演出的勋伯格等作品对他来说太过生僻,爱华德觉得自己没有十足的把握便拒绝了。
爱华德那一代人的命运与冷战紧密相连。在德国指挥家库特·马苏尔的建议下,爱华德辞去了耶拿的总监职位。彼时冷战刚刚结束,人事更迭,爱华德没有转而寻找经纪机构,因此错失了很多机会,这也导致他没有再进入主流乐团任职。1998年至2003年,爱华德出任德国玛哥德堡国家歌剧院音乐总监及首席指挥,上演歌剧近百部,尤以瓦格纳的《女武神》最为轰动。2002年,他的事业翻开了新篇章,受到母校汉斯·埃斯勒音乐学院的邀请,他开始于学校指挥系任教并担任系主任与学校乐团首席指挥,这一教就是二十年。
中国学生,中国乐团,中国缘分
爱华德以学生为荣,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自豪感:“我有一份很长的获奖学生名单。”如今在网上以他的名字作为关键词搜索,最多的信息还是他学生音乐会上的简历。身兼鹿特丹爱乐乐团、以色列爱乐乐团、候任慕尼黑爱乐乐团首席指挥的拉哈夫·沙尼,获得贝桑松头奖、如今担任京都交响乐团首席指挥及彼得连科助理指挥的冲泽(Nodoka Okisawa),以及马勒指挥比赛头奖获得者黄佳骏、索尔蒂比赛头奖获得者林大叶,都是他的学生。他的班上有一大半都是亚洲学生,这些学生也促成了他和亚洲的许多缘分,其中尤以和中国的缘分最深。他的名字翻译过来是爱华德,有人戏称这是“热爱中华文化与美德”的意思。
有意思的是,爱华德很早便从父母口中了解了中国。“我从小就接触过中国文化,因为我父亲是一位科学家,曾多次来往于中德之间,他给我带回过许多中国书籍,我读过德语版的《孔子》《老子》。我父亲的学生里也有中国学生,我经常看他们交流,我父亲也会带他们来家里做客。”
爱华德无私地帮助年轻的音乐家,不分国界、不分种族、不分阶层。他的第一个中国学生是指挥家、深圳交响乐团音乐总监林大叶,他也是跟随爱华德学习时间最长的学生。
“爱华德简至是天使一般的存在!我刚到德国的时候,爱华德当时刚担任汉斯·埃斯勒音乐学院指挥系主任,正是他职业生涯最如日中天、意气风发的时候。我当时考试遇到一些困难,而素昧平生的爱华德教授慷慨无私、毫无保留地帮助我。”当时由于工作原因,林大叶错过了在柏林的面试,而看了林大叶在小泽征尔大师班指挥的录像后,爱华德认为不应该埋没这个人才,于是找来考试的所有教授一起研究林大叶的录像,力排众议决定凭录像录取他。林大叶回忆:“当时我对国外的状况完全是懵懂的,我只知道那里有一位德国教授,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伴随着爱华德的谆谆教诲与自己的刻苦学习,林大叶获得了难度很大的德国国家设置的DAAD奖学金,并于2012年获得举世瞩目的索尔蒂国际指挥大赛头奖,这也证明了爱华德当年选才培养的方向与眼光是正确的。林大叶之后,许多中国学生都慕名而来和爱华德学习:近日候任广州交响乐团艺术总监的黄屹,在国际比赛上大放异彩的李昊冉、钱骏平,十分活跃的青年指挥、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助理指挥孙一凡,以及焦阳、程晔、司马健楠、胡星宇……
爱华德因材施教,完全根据学生的情况来教学,看他上课感触尤深。同样的作品,他会严格教授技术还不过硬的低年级学生怎么打拍子,教技术不错的学生理解音乐,带着高段位的学生排乐团,面对已经很成熟的学生,他会启发他们做减法,在很多地方忘掉技术,甚至忘掉刻意对音乐的表现。
多个指挥比赛大奖的获得者李昊冉回忆:“我2011年到2017年硕士、博士阶段,都跟随爱华德教授学习。刚来学校时,他让我卸掉很多技术去寻找音乐;博士阶段,他甚至经常让我‘扔掉’总谱,去看画展、读小说,从他山之石汲取养分。我有时不理解,甚至不同意他的音乐想法,而事实是,每一次都证明他是对的。”对于如今的中国指挥界,爱华德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头号洋教头”。本该三年前就退休的爱华德终于在今年将接力棒传到下一任教授马库斯·斯坦茨的手中,之前由于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学校一直希望返聘爱华德继续任教。爱华德的关门弟子是来自中国的卓筱,而卓筱在上海音乐学院师从林大叶,师徒情缘与对音乐的热爱在中德间薪火相传。
卓筱表示:“我跟爱华德教授是2021年认识的,刚开始和他上课就完全被他对音乐语音非常正统、深刻的解读折服。他对音乐情感中细腻的层次,对谱面背后所要传导的信息总是非常敏感、明确。跟他上课,总是能让人在讨论中被激发更多的灵感和想象力,像打乒乓球一样互相分享、碰撞,我也会更加打开自己的思路,大胆地提出自己的想法。”
2008年,林大叶将老师引荐给深圳交响乐团,合作过一场贝多芬《第五交响曲》演出后,乐团当即决定聘请爱华德担任深圳交响乐团音乐总监。林大叶表示:“作为指挥家,爱华德是一位非常严谨又富有激情的艺术家,对乐队帮助非常大。他在深交前后任职八年,是乐团水平迅速提升最重要的八年。这八年中,无论是从音乐理念上还是管理层面,他为乐团注入了非常多德奥式的理念、方法与经验。”
2012年,深交再次到北京巡演,上半场演出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下半场为柴科夫斯基《第五交响曲》,演出效果令现场很多人大吃一惊。演出的成功得益于乐团日常的训练。爱华德非常严谨,一丝不苟地进行排练,在乐团的演奏法上提供了非常多的有效方法,提升了乐团对音乐的理解。排练当中,虽然存在语言交流等各方面的障碍,乐手起初也有因误解而不太配合的情况,但爱华德从未跟乐团发过脾气,永远耐心地一遍遍讲解。这种一丝不苟、执着到底的“德式”做事风格最终收到了效果,误解很快消除。乐手们通过一段时间发现这种精雕细琢、每一个音都细致要求的排练方式与严谨的学术精神,对乐团的提升极大。
同时,爱华德也给乐团介绍了非常多的优秀艺术家。其中,许多艺术家虽不是商业化意义上的“顶流”,但都是优秀的老派音乐家,他们给乐团带来了潜移默化的滋养。爱华德曾说:“我眼看着音乐让深圳美好起来。我有信心让交响乐成为深圳的城市之光。”如今的深交已成为国内一线乐团,它整体的声音理念,尤其在演奏德奥作品时的音乐把握等,十分得益于爱华德时期奠定的基础。
教学、演出之余,爱华德热爱生活,喜欢游泳、骑马、泰式按摩。李昊冉分享了一个趣事:“爱华德喜爱游泳。一次我去深圳看他,和他们夫妇去海里游泳,游到离岸边有一定距离的时候,我有些体力不支,爱华德从十米远处赶紧游过来才把我救起。”孙一凡说:“每次到德国和爱华德上课都是我十分享受的时刻,我们一起探讨音乐,一起聊天欢聚,这在生活中是难得的纯粹。”
作为极具国际影响力的指挥家,爱华德个人的指挥、教学成就令人称羡与仰望,作为师者、团队引领者,他对学生、对乐团的贡献值得感佩与尊敬。而作为成长于冷战时期的东德艺术家,他艺术人生轨迹中的每一处节点、选择与突破,无疑受到当时特殊的国际局势、环境的影响,烙下了时代、文化的印迹。这一点也是成就他今日辉煌的一个因素,同时也构成了令人怅触无端、思之感慨的一抹生命底色。
张听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