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力学、相对论诞生百余年后的今天，在物理学领域，声学(Acoustics)仍然是一个充满了无数未知和挑战的学科，特别是在通信、听觉和音乐声学方面，每个月都会有新的谜题和激动人心的发现。具体到音乐录音，商用留声机和录音工业已诞生150年之久，借助科技的力量，虽然拾音、混音和母带处理技术已发展到如此先进和高超的水准，但至今为止，管风琴录制仍然是唱片工业面临的最具挑战性的课题。
1777年10月18日，莫扎特在写给父亲的信中称赞管风琴：“在我眼中和耳中……它就是乐器之王。”管风琴在工业革命之前一直是人类发明和制造过的最精密的机械和仪器装置。只有那些技高一筹的唱片公司和录音师，才能够打造出过硬的管风琴唱片。在我的CD收藏中，TELARC公司与迈克尔·莫里（Michael Murray）合作的一系列管风琴唱片，无论以多么苛刻的角度衡量，都堪为20世纪最杰出的管风琴录音。而进入21世纪DSD录制时代之后，大小唱片公司更是不遗余力地试图在这一领域逐鹿。2007年国家大剧院落成之时，仰望这座有6500支音管的庞然大物，我不禁浮想联翩：这座如同魔法的机器岛屿，能诞生出怎样的录音杰作呢？
国家大剧院的这架管风琴出自德国管风琴制造世家克莱斯，与科隆大教堂管风琴系出同门，这是一座性能极为优异的管风琴，适合表现各类风格和体裁的管风琴作品。2017年，国家大剧院古典音乐频道与刚刚成立不久的国家大剧院唱片公司开启了“漫步经典”曲库的合作录制项目，其中一个重要部分就是把巴洛克到浪漫主义时期重要的管风琴作品进行录音。这个项目汇集了中国当代最杰出的管风琴演奏家中的三位：管风琴和羽管键琴演奏家、教育家沈凡秀是国家大剧院管风琴的首演者，被誉为“中国普及管风琴第一人”，为国家大剧院这台管风琴的选购、调试、演出和推广作出了突出贡献；管风琴演奏家和作曲家、北京国际管风琴音乐节艺术总监沈媛；管风琴演奏家、室内乐演奏家，现执教于浙江音乐学院的李艺花。近日，国家大剧院唱片公司把这批录音结集出版为国家大剧院的首张管风琴唱片，这是从“漫步经典”曲库中诞生出的一张熠熠生辉的录音杰作。
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管风琴作品的确成为最为复杂艰深音乐作品的代名词，特别是成为复调技术与对位技法的深耕所在。这张唱片以雄辩的录音展示了国家大剧院管风琴演绎德奥作曲家巴赫、莫扎特及门德尔松的管风琴作品的优异音响，对法国学派——维多尔的《托卡塔》、吉古的《谐谑曲》亦游刃有余、光华四射。专辑中纳入的另一部分选曲可谓珠海遗贝，比如巴赫作品中较少被听到却无比美妙的《在快乐的欢呼声中》，鲍乌瓦来—夏庞蒂埃的《铃鼓上的圣诞歌》，以及巴赫的高足霍米留斯那首极为迷人的《主耶稣，在你救助下》。三位演奏家的卓越演绎更是证实了她们各自的顶尖水准，以及对所有管风琴风格和体裁的熟稔与超然。
这场唱片的录音团队是以李大康为核心，由冯汉英、曹勐等优秀青年录音师组成的精英团队。作为项目发起人和录音监制之一，我全程见证了这些管风琴曲目的录制过程。因为管风琴并非“制式乐器”，每一架管风琴都是独特的，而且是极为精密的仪器，甚至音乐厅内室温的一点波动，都会明显影响管风琴音管的音高。对六千多支音管的巨形管风琴而言，每一首曲子可能都需要动用成百上千的音管，哪怕是一次小小的调音也需要耗时良久。因此在正式录音之前，需要大量的调校过程——无论对乐器本身还是录音设备而言都是如此。整个录制过程，仅现场环节就分了若干阶段，持续了两年时间，加上混音和后期更是长达四年。这是一个科学与录音技术锱铢必较、精益求精的过程，而从演奏艺术与录音艺术层面说，则可以说是尽善尽美的历程。
我记得其中一曲的录制，为了确定所有话筒合适的位置，为了尽量减小管风琴本身的风噪，同时更清晰地传达乐音，并尽可能减小高音和低音的延迟问题，在李大康的带领下，录音团队花了几乎两天时间实验和调校，因为所有人都坚信：对国家大剧院音乐厅的这架镇厅之宝、亚洲最大的管风琴而言，一定有一个惟一完美的话筒摆位和参数设置，能让录音极致地复现它的魅力。无论是在巴赫《G大调幻想曲》中高音区弥漫开来的不可胜数的泛音，还是莫扎特《f小调幻想曲》中以个人技艺探索整部管风琴机械性能的五光十色的声音世界，抑或维多尔作品中交响般的音响效果……
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提到李斯特那首著名的《“B-A-C-H”主题幻想曲与赋格》中那振聋发聩的脚键盘低音声部。这张唱片无比清晰地传达出管风琴所蕴含的惊人的能量密度，在聆听过程中，哪怕只开很小的音量，你的躯体也能感受到那滚滚而来的震动。而且，只要你的器材足够优秀，这张唱片完全可以让你的Hi-Fi设备发出前所未有的轰鸣。
更为重要的是，这张唱片蕴含的美学标准极为难能可贵。随着“本真运动”和演绎史（Performing History）的研究，最近50年的巴洛克音乐演奏，实际上比百年前要更接近巴赫时期的风格。管风琴录制也体现出这一轨迹，特别是对巴赫的管风琴作品而言，那种气势恢宏、混响肥腻的音响风格尽管听起来更过瘾，却完全背离了巴赫时代管风琴的性能和声音特征，以及巴赫音乐的内核：对位织体。让复调线条透过录音清晰而干净地传达出来，是这张唱片及其录音理念难能可贵、学术和逻辑上坚如磐石的原因所在。
即使面对法国浪漫管风琴学派维多尔和吉古的作品，这张唱片的音响美学也抵御住了让混响和空间感肆意膨胀的诱惑。直到今天，仍然有很多唱片和厂牌倾向于无限放大法国管风琴音乐的混响度，这样可以让唱片在民用音响设备上听起来更为“悦耳动听”，掩盖录音设备和管风琴本身的些许性能缺陷。但国家大剧院的这张管风琴唱片旨在追求透彻、洗炼以及纯粹的高保真音质，以及最重要的：对作曲家原始意图的尊重。同时，这是一架音乐厅管风琴，它似乎也不应去摹仿教堂的空间感：这张唱片所具有的“厅感”才是它应该体现出的音响美学立场。
精致、保持平衡下的恢弘、精确而收放自如、震撼人心的能量感，它们更多来自声音密度而不是肆意的嘶吼，中音区和高音区亦时时放射出如同红宝石般凌冽绚丽的光泽——我想，这是一张管风琴唱片上好品性的体现。哦，千万别忘了：用它测试完您府上不菲的音响系统后，请专心聆听三位顶尖的管风琴演奏家精湛的演绎。我可以非常自豪地向每一位乐迷朋友和管风琴爱好者推荐将其纳入珍藏。
高屹/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