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3日至15日,小提琴家王晓明在国家大剧院连续演出三场音乐会。这是他阔别三年多后再次与国内听众见面,也是他的2023年夏季国内巡演的最后三场。较之2019年6月下旬与中国爱乐乐团合作在北京中山公园音乐堂两场令人印象深刻的“王晓明的莫扎特之夜”,此次三场演出有着更令人瞩目的探索与创新,尤其是贝多芬“克莱采奏鸣曲”的两个“自带版本比较”的出色演绎。
13日晚的“小提琴歌剧幻想——王晓明小提琴独奏音乐会”,在曲目安排上并未完全拘泥于音乐会名,上半场是两首与歌剧没有关联的作品:勃拉姆斯的《c小调谐谑曲》和贝多芬著名的《A大调第九小提琴奏鸣曲“克莱采”》。单页节目单上注明了勃拉姆斯这首c小调谐谑曲“选自FAE奏鸣曲”,却因节目单并未留给乐曲解说以空间而导致听众只能望着谜语般的“FAE奏鸣曲”而陷入迷惘。“FAE”是小提琴家约瑟夫·约阿希姆的格言“自由而孤独”的三个德文单词的首字母——F(rei) a(ber) e(insam)。然而对FAE全然不知却不影响对音乐的理解,在王晓明的演奏中,湍急的音符间充满为勃拉姆斯的音乐所特有的严峻感,那种追求自由而甘愿甚至享受孤独的内心世界,在王晓明与钢琴家黄亚蒙的精准而自如的演奏中,正如在穆特与奥吉斯在著名的柏林独奏会的演奏中一样,是不需要任何提示而可以直抵心灵的。作为王晓明的演奏艺术鲜明标志的甜美音色,在勃拉姆斯的音乐中变幻丰富,达到超越音色美之上的艺术境界。勃拉姆斯以深沉阴郁的c小调创作的这首谐谑曲中那些如暴风雨般雄浑有力的乐句,是对任何演奏这首作品的小提琴家和钢琴家的考验,事实上这比那些如歌的旋律更需要扎实的艺术功力,音准、节奏与合作的精准尤为关键。而在暴风雨之后不期而至的慰藉性乐句,被王晓明赋予沁人心脾的清新与温暖。
相对于勃拉姆斯《c小调谐谑曲》,贝多芬的“克莱采奏鸣曲”是大多数听众更为熟悉的作品。而王晓明和黄亚蒙在这场音乐会上带给听众的,远非我们很多时候(甚至包括闻名乐坛的演奏名家)所感觉的那样不过是将这首熟悉的奏鸣曲演奏了一遍——哪怕是十分精彩地演奏了一遍,而是以新颖而自然的阐释让听者重新体验贝多芬的音乐,这一点在第一乐章开始小提琴单独演奏的有如沉思独白的4小节中即有明确体现。王晓明将和声演奏得异常清晰,分句清新而自然。这样的印象贯彻于这一晚“克莱采”的三个乐章。虽然“克莱采奏鸣曲”中有着华丽的炫技,但它属于每一位小提琴家的保留曲目,也就是说,流畅优美的演奏并不缺乏,而能够让熟悉的音乐焕然一新,才属于真正难得的艺术创造。在王晓明挥洒自如的运弓中,音乐如溪水般汩汩流淌;而在第三乐章临近结尾时,王晓明展现出技巧过硬、经验丰富的顶级“高手”(笔者以此翻译那个极难找到对应词的“virtuoso”)的做法——通过将速度和力度推向极致而将音乐推向宏伟高潮。这样的时刻属于海菲茨、穆特和克莱默这样的大师级巨匠,在这一晚的“克莱采”中,属于年轻的王晓明!
下半场终于来到真正意义上的“小提琴歌剧幻想”,包括三首作品。对于听众而言,这是非常美妙的“发现之旅”,不仅因为作品的新颖,也由于我们跟随音乐与一位又一位歌剧中的人物邂逅。由大提琴家卡萨尔斯和布鲁斯·杜克夫创作的《莫扎特〈魔笛〉主题幻想曲》中,捕鸟人帕帕盖诺、怕米诺王子、夜后、帕米娜、萨拉斯特罗相继登场;德尔菲·阿拉尔创作的《威尔第〈茶花女〉主题幻想曲》中则将《饮酒歌》等一众熟悉旋律做了“串烧”连接;维尼亚夫斯基的《〈浮士德〉幻想曲》荟萃了各类小提琴独有的炫技,包括声音薄如蝉翼的泛音。王晓明的演奏不仅技巧全面精湛,更可贵的是,他的演奏有着更多的“歌剧味儿”,这来自他多年作为苏黎世歌剧院乐团首席在乐池里演出的丰富经验。
14日和15日两晚的音乐会属于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无界室内乐系列”,两场音乐会共有一个富有意味的名字——“衍化与嬗变”,它所指向的是三部改编之作: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序曲和《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与贝多芬的“克莱采奏鸣曲”。在《仲夏夜之梦》序曲中,王晓明站在独奏的位置,履行的角色实际是瓦格纳当年所盛赞的指挥家哈本耐克以及很多室内乐团首席兼指挥的“以身作则”式指挥/演奏方式;在协奏曲中则是独奏兼指挥。乐队的规模缩减为弦乐五声部的15人(5.4.3.2.1)和木管五重奏。如果说斯特凡诺·弗罗马若的改编让我们对门德尔松这两首作品“换了个听法”,而由小提琴家、澳大利亚室内乐团艺术总监理查德·托涅蒂(Richard Tognetti)于2000年改编首演并在2021年修改的小提琴独奏与弦乐队版“克莱采奏鸣曲”,则是一次不折不扣的激动人心的发现之旅。原作中的小提琴声部并未有一个音改动,钢琴变为了弦乐。虽然,听王晓明的演奏,感觉“克莱采还是那个克莱采”,但由于弦乐的富有想象力和创造性的改编,贝多芬的这首奏鸣曲获得了新的面貌和表现力,也有了更多的对话感和戏剧性对比。这正是古老的改编艺术的魅力和价值所在——从人们熟悉的作品中发掘出新的宝藏,因变化而汲取“源头活水”,其深层原因或许契合哲学家罗素那句名言“须知参差多态,乃是幸福之本源”。
在王晓明作为独奏和指挥,与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16位弦乐演奏家(大提琴声部增加至3位)演奏的托涅蒂版“克莱采奏鸣曲”中,贝多芬的音乐获得了一种新的壮丽感,如第一乐章中多次出现的原来由小提琴与钢琴强有力奏出的轰然而至的和弦,到了改编版中由弦乐奏出时,藉由弦乐特有的“编织”织体和让声音持续的能力,让这个丰满和弦闪耀出绚丽光芒,那是指挥家马克·埃尔德所说的“一朝听闻,久驻于心”的一种声音,一种为那一刻所独有的不可思议的美妙体验。这是我在以往无数次听“克莱采奏鸣曲”的原作时所不曾体验的。而“弦乐克莱采”所带来的还不止于此,每一次灿烂和弦的到来以及之后的音乐激起的想象,就如同唐纳德·弗朗西斯·托维在分析贝多芬的《降B大调弦乐大赋格》作品第133号时所描绘的,音乐“像苍穹一样寥廓深远,我们跟随它直到天际,突然又回到尘世”。这是王晓明以他慧眼独具的艺术视野和对新曲目的发现力,为我们带来的属于改编艺术的衍化嬗变之美。
王纪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