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记·乐象篇》有一句名言:“唯乐不可以为伪。”每每展读,总有振聋发聩之感。毋庸讳言,当代一些艺术家的一大弊病便是虚浮骄矜、伪善矫饰。看过太多伪装的假面,当面对陈雷激这样真性情的艺术家时感觉很放松,他是我见过最“不装”的艺术家,有一种艺术家身上最可贵的品质:真实。这种真实在不同性格的人身上有不同的表现,有人表现为谦逊和对艺术虔敬谦卑,有人表现出对待世事与庸常生活的坦率,陈雷激属于后者。
6月9日,一场两个半小时的古琴独奏音乐会点燃了星海音乐厅,陈雷激以古琴演奏家身份成为星海音乐厅首位驻厅艺术家,这是非常鲜见的。演出前,陈雷激很自然地走到台口,向观众深鞠一躬,然后幽默地,也很坦率地说道:“古琴独奏很容易让人听得昏昏欲睡,在音乐厅里连续弹两个半小时的古琴独奏更是‘自杀’式行为。‘不成功便成仁’,不成功这就是我的告别音乐会。”
弹完《广陵散》后,陈雷激面向观众说道:“刚才没弹好,我再来一遍。”演出时间如此长的音乐会,失误在所难免,虽然显而易见地,台下没有多少观众听出来,但陈雷激还是坚持告诉大家——“不说出来,不再来一遍,我自己心里不舒服。”“舒服”,对于陈雷激来说很重要。这种凡事求“舒服”的人生态度,流露出道法自然的从容冲和,实质上蕴含着追求内美、求变求新的精神特质,与古琴艺术的审美精髓可谓源流同一。
对古琴“兴趣不大”
陈雷激对古琴的兴趣一直不大。
陈雷激出生在“文革”时期,父母给他取了一个颇具革命浪漫主义气质的名字,典出毛泽东《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中的“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陈雷激出身音乐世家,父亲陈瑜是上海电影乐团(上海爱乐乐团前身)的长笛首席。陈雷激9岁学习古琴,师从琴坛一代宗师龚一。那时大多数人都是十几岁才开始学琴,陈雷激算是起步较早的。“我弹古琴并不是因为喜爱古琴,只是觉得至少不抵触。小时候学乐器并没有说一定要怎样,因为家里都是搞音乐的,我们管老师都不叫老师,叫叔叔。那时候,龚一叔叔经常盯着我弹琴,一弹就是一个小时,有时候他就在边上做饭或是干别的。有人看着就没办法偷懒了,我只能练琴。当时我们有个琴会叫今虞琴社,我是里面最小的。大家时常聚在一起,你弹一曲我弹一曲,这种氛围还是很好的。”
陈雷激的学生时代大半都在上海度过,12岁时他考上了上海音乐学院附中,成为了“文革”之后的第一个古琴专业学生。在上海音乐学院附中学习时,12岁的陈雷激被同学送了个外号叫“稀有”,因为当时学习古琴的人只有他一个。在民乐团里,古琴的“戏份”并不多,陈雷激就什么都想尝试。上大学后也是如此:陈雷激拉低音提琴,学了很短一段时间就和学校的学生民乐团录制民族管弦乐版本的《瑶族舞曲》;敲打击乐,和那时比他小的打击乐专业的同学学敲鼓。陈雷激触类旁通,对各种乐器、各种音乐都感兴趣的性格也在那时体现出来。
附中毕业之后,陈雷激考进了上海音乐学院。大学期间,陈雷激录制了他的第一张古琴专辑《七弦一绝》。与此同时,陈雷激开始接触指挥与作曲,学习西方音乐理论。“当时没想那么多,就觉得能考上音乐学院当然好,因为那会儿大学生是有工资的。工人一个月也就18元,我们发12块5毛。有一种优越感,也有责任感。”
陈雷激在大学期间是有名的“棚虫”,经常钻棚录音。正当我面露疑惑时,他哈哈一笑,眼中透出与年龄不符的顽皮:“我那时钻棚弹电子琴。录一次音,够吃好几顿好的。”
在法国找到自我
如今看来,所谓对古琴兴趣不大,更多是因为陈雷激对音乐的兴趣太大,一件乐器无法满足他的音乐追求与表现。
陈雷激的出国经历分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他1989年第一次去法国。20世纪80年代,中国大陆出现了留学史上最大的一次留学浪潮。1989年,中国大陆赴美留学生人数首次超过台湾地区,成为美国最大的留学生群体。而这出国潮中,十里洋场上海首当其冲,陈雷激就是其中的一员,他的留学生活绝非一帆风顺。
初到法国时,他先是在俄罗斯人在法国开办的拉林玛尼诺夫音乐学校学钢琴。塞纳河边,窗明几净,是读书的好地方,可是陈雷激当时还不太会法语,听课总是懵懵懂懂,十分苦恼。待了一段时间,一次陈雷激去德国演出,演出结束后索性顺路回了国。在国内待了两年,陈雷激发现在国内弹古琴也找不到很好的工作,索性又去了法国。
回到法国,陈雷激打算先找一份工作,之后半工半读。第一份工作是里昂歌剧院的抄谱员,五十法郎一页乐谱,收入还算说得过去,不过这份工作只是短期的,而且陈雷激打算去巴黎上学。巴黎的工作并不好找,从小一直是“公子哥”的陈雷激哪受过找工作、从事体力劳动的苦。“我每次想去饭店应聘侍者时,总难以启齿,经常是老板过来问你有什么事情?我抹不开面子也开不了口,只能坐下来吃一顿,倒贴钱。我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放下这个包袱。”终于,陈雷激硬着头皮在巴黎一家广东人开的饭馆做起了服务员。“这段经历对我很重要。就是在这个时候,在这样与音乐毫不沾边的生活中,我才突然意识到我是多么热爱音乐,音乐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有国内旅游团来到法国。除了上学、弹琴以外,陈雷激还做起了导游。“我比较喜欢开辆小车,带几个游客,大家一起玩,很多目的地都是临时决定的。”无论是做导游还是做音乐,陈雷激永远境随心走,不做太多局限。在这期间,陈雷激促成了母校上海音乐学院附中交响乐团的欧洲巡演,还与指挥家张眉共同指挥乐团完成了巡演中的音乐会。
随着陈雷激的不断努力,法国的音乐界逐渐了解了这位来自东方的古琴演奏家,苦尽甘来,许多演出邀约纷至沓来。他还出版了十多张古琴专辑,其中由法国国家广播电台出版的《梅庵琴谱――陈雷激古琴独奏专辑》,在2005年法国Charles Cros基金会评选中获得了“世界音乐最佳演奏唱片奖”。
陈雷激多次与交响乐团合作古琴协奏曲,在与荷兰新音乐团合作过罗忠镕的古琴协奏曲《琴韵》后,还首演了作曲家陈其钢惟一一部,也是他惟一没有出版的作品——《古琴协奏曲“静音”》。
在欧洲,学习指挥仍是陈雷激的主业,他先后在法国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兰斯音乐学院及吕埃-马迈松音乐学院的指挥专业就读,并曾担任后者学校乐团的音乐总监与常任指挥。在欧洲,他指挥过欧共体青年交响乐团、葡萄牙里斯本市立交响乐团、南斯拉夫萨拉热窝歌剧院乐团、波兰卡托维茨交响乐团等。他还曾进入卡托维茨指挥比赛的第二轮。不过,这时的陈雷激并没有对西方音乐盲目崇拜,比如在指挥上——“我上了切利比达克的大师课,实事求是地说没觉得有多好,而且他还经常戴着有色眼镜看待中国人。”
欧洲的生活经历给陈雷激最大的影响,是一种艺术上回望性的启发。就像赵无极、吴冠中一样,中西方艺术的观念在他们的脑中、心中汇流,让他们的艺术更加丰富。“没有严谨的束缚,享受不了自由的魅力。只有你知道了这种严谨的法度,在这个基础上做出的自由才更显可贵,你就自然知道演奏的分寸。”说完,陈雷激唱了两组节奏型,这两组只是中间的停顿不同,而韵味却迥然。其实,西方音乐的弹性速度和中国音乐标榜的韵味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区别的是音乐表达的方式和幅度,陈雷激在法国参透了这一点。
古琴凛凛振五环
1999年,就读于中央音乐学院指挥系本科的陈琳杀入法国贝桑松国际青年指挥家大赛。正是这次看到了中央音乐学院的指挥教学成果,加上生活发展的需要,陈雷激报考了中央音乐学院指挥系的硕士研究生,于2003年入学,先后师从指挥家、教育家徐新和俞峰。硕士毕业后,陈雷激在中国音乐学院附中担任学校民族管弦乐团常任指挥。
陈雷激成名于2008年。万众瞩目的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陈雷激一身中式服装、宽袖长袍端坐于“画卷”之上,借着夜空绽放的礼花和月光,扬手抚琴。琴声空灵飘逸,超拔辽阔,那弦音直入灵魂,中华千年风雨仿佛在他的衣袖间荡漾。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的《千里江山图》也在音乐的伴奏声中徐徐铺开,图中千山万壑、浩淼烟波、竹篱茅舍、渔村野渡、绿柳红花,也都曲折婉转地和琴曲遥相呼应。在巨大的“鸟巢”之中,陈雷激以琴声寻觅着四海知音。
“第一次在8万人的现场,在全世界的瞩目下演奏,我有种荣誉感——一种伟大的感觉。音乐本身已经不重要,它成为一种文化的象征,象征着中国的历史进入新篇章。”陈雷激说。“对古琴的渴望是一种必然的生理和心理需要。”奥运会开幕式上古琴独奏大获成功,让全世界都领略了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古琴的独特魅力,而陈雷激的名声也传到了寻常百姓家。一时间,国内外兴起了古琴学习热。
2010年,陈雷激攻读中国音乐学院作曲博士,师从作曲家赵季平。他在上学、工作期间创作了古琴协奏曲和若干室内乐作品,并且委约了多部中国古琴新作。其中,他委约姚晨创作的古琴与弦乐三重奏《劝君更尽一杯酒》更是被广泛上演。
同时,陈雷激在演出形式上也不断创新。2010年,在与法国现代乐团的音乐会上,陈雷激别出心裁地运用了多媒体视觉艺术。今年7月27日在国家大剧院上演的“高山流水遇知音”音乐会上,陈雷激还将与吉他演奏家杨雪霏演出多部为古琴与吉他二重奏创作、改编的作品。此外,他还与厦门爱乐乐团合作,自弹自指,演出自己创作的古琴协奏曲《太古遗音》。古为今用,洋为中用。陈雷激独特的文化背景也造就了他独特的艺术风格。
音乐之外的因缘际会
古琴艺术迄今已有数千年历史,作为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代表,古琴承载了主流传统文化的精神内涵和艺术审美信息,发展成为世界上独特的音乐文化,在当代焕发出特殊的艺术魅力。无疑,中国传统士大夫精神中对生命的感悟和人格精神的培养是古琴发展的深层动力,而在当代发展古琴艺术则需植根于时代的生活和文化之中。近十年,陈雷激做了很多传承、发展古琴艺术的工作,让古琴这一具有东方美学色彩的音乐艺术得到更广泛、多维度的传播。陈雷激说:“对于想学古琴的人来说,不讲求学历多高,但自身的文化素质,至少是文化诉求要高。倘若了解音乐的基础知识则更是锦上添花。”
在中国音乐学院任教期间,陈雷激以每年招收一名学生的频次悉心甄选,因材施教,制定针对性教学计划,注重方法的传授、审美趣味的养成和文化精神的引领、传承。“我从小学古琴用的是五线谱而非减字谱,我可以说是龚一老师的‘实验品’。学习五线谱让古琴能和其他乐器在合作时处于‘平等’的地位。这些年在我的教学中也推行这一方式,我觉得取得了不错的成效。”2023年,陈雷激调入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任教。
生活中,陈雷激兴趣广泛,爱好游泳、打球、书法、美食,音乐之外,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生活家。陈雷激与陈琳夫妇可谓琴瑟和鸣。陈琳的生日恰巧与瓦格纳是同一天,一次过生日时,陈雷激悄悄邀请了好友为陈琳演出了《齐格弗里德牧歌》的室内乐版,而这正是瓦格纳在爱子诞生之时为爱妻柯西玛创作的作品。7月15日,陈琳将指挥成都交响乐团演出这部作品,陈雷激也会“打飞的”去听。“这毕竟还是瓦格纳的,下回我自己写一个。”陈雷激笑呵呵地说道。
张听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