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善德,1911年生于昆山,大半生的职务是上海音乐学院副院长,人们都以“丁院长”或“丁先生”相称,可见他在音乐界的德高望重。张权,1919年生于宜兴,女高音歌唱家、歌剧表演艺术家,晚年曾任中国音乐学院副院长。昆山与宜兴,相去不远,可以说他们是“大同乡”。1947年,丁善德赴法留学,张权赴美留学。丁先生曾说,张权是他数十年的老朋友,都是“洋为中用”的执着追求者,在音乐观点上有着太多的相同之处,其中最主要的是追求音乐的意境和完美。
《想亲娘》
张权演唱过大量的民歌作品,其中包括丁善德改编的民歌《想亲娘》和《槐花几时开》。丁先生说:“她把这些歌唱得很有感情又很有诗意,还有浓浓的中国味儿。她歌唱中从不故意去追求声音,却注意把语言处理得十分完美,声音自然纯净又动人心弦。她告诉我,她特别喜欢这两首歌,尤其觉得这两首歌的钢琴伴奏部分对歌唱的衬托和表现很出色,和声讲究,色彩丰富,让人赏心悦目。她不仅在自己的音乐会上经常演唱它们,还教她的学生们演唱。”
丁先生的女儿丁柬诺,于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毕业后,一直在北京工作。丁先生曾建议她去向张阿姨学习音乐,并多多关心张阿姨。丁柬诺遵从父亲的叮嘱,为张权弹了几年钢琴伴奏。她告诉父亲,她崇拜并热爱张阿姨。她也跟我讲过,给张权阿姨弹伴奏,既是件高兴的事,又是件紧张的事。张权对伴奏要求非常严格,跟在她身边能学到不少东西,尤其是对音乐内涵的表现。
1980年春,张权参加了“上海之春”国际音乐节开幕式的演出。其间一天,丁善德的小女儿丁芷诺回家时还没进门,就听到屋里飘出极为美妙的女高音的歌声。那是张权的歌声,唱的就是《想亲娘》。张权登门恳请丁先生对她的演唱予以点拨。父亲写的歌、姐姐的钢琴衬托与张权阿姨的演唱,让丁芷诺听得泪水满眶。多年以后,丁芷诺回忆往事时说:“娘想儿来儿想娘,儿想亲娘哭断肠。”这是一幅战乱时期游子归乡不得的无奈伤痛的画面,有着怎样的艺术感染力啊!
同年的一期《文汇月刊》刊发了张权的一篇文章,题为《我的愿望》,其中重点说到她演唱《想亲娘》时的体会:
我最近在“上海之春”演唱了丁善德同志编曲的云南民歌《想亲娘》,并得以有机会直接向丁善德同志请教,进一步了解了这个作品。我们看到音乐的主体是在作为伴奏的钢琴部分,而声乐上他只转了一次调,重复了几次乐句,在思亲怀乡之情极度高涨之处,音乐升了一个调,乐句推向最高潮,这时伴奏的钢琴衬托出了整个思亲怀乡的焦点。此外,都还是云南民歌的素材。就是这样,它使我理解到了他是把印象派极盛时代的作曲手法运用进了我们中国的民歌之中,而且是那样的和谐无隙。丁善德同志当年在法国学习,无疑地受到了这方面的熏陶,那是不折不扣的“洋”的东西,但是它却为简单朴素的中国民歌贡献了力量,使得这样单纯的只反复几句的民歌成了一首完整的艺术作品。我想这应该是一个“洋为中用”的良好例证。这样,就能更帮助我们自觉地在再创作时除了抓住云南民歌的实心之外,同时有依据地去表现音乐中的许多艺术特点——当然,在艺术的再创作上,演唱者和伴奏者的使命,永远是相等而不是从属的。
声乐套曲《滇西诗抄》
张权的长女莫纪纲,多年供职于上海歌剧院。一次,莫纪纲带着钢琴伴奏一起到丁善德家,唱过声乐套曲《滇西诗抄》后,丁先生笑着点头问莫纪纲:“你唱的时候,脑子里有什么画面吗?”莫纪纲答道:“有。我的面前先后出现了五个画面,每一个都不相同。第一首有清晨山上的迷雾挡住的阳光,第四首有正午阳光下泉水闪出的光亮,第五首有午后温暖的阳光,与第四首特别闪亮透明的阳光不一样……”丁先生说:“对!如同画面所表现的色彩不同,你的音色还要有多一点变化,区别得更清楚一些。”
得知莫纪纲是在母亲张权的指导下研究和演唱这部作品的,丁善德说:“张先生的演唱风格是特别细腻准确的,音乐从她口中流淌出来,饱含深情,所以总是使人感动,难以忘怀。有些人唱歌平淡如水,毫无内容,因为他们不去研究五线谱里面和五线谱后面有什么东西。其实,声乐作品的一度创作,歌词和音乐组合在一起的乐谱里,词作者和曲作者把他们希望歌唱家进一步表达的内容都写在里面了。创作一部作品很辛苦,然而,演唱的结果却常常令人失望。要让一部作品成功是个很大的工程,需要做很多的工作。你在张先生指导下,演唱了这部很有诗意和画意的套曲,应当继续努力下去。”
莫纪纲认真地、尽量完整地记下了当时张权对她演唱这部声乐套曲的具体指导。这些文字藏匿于她的长文《启示——研读张权教授〈回忆我的声乐学习〉》之中。不妨做一点抄录:
在正式放声练习以前,要把歌词与音乐结合在一起的乐句加以研究和确定。乐句应当是完整规范的,不该断句时,不能因为歌唱方法有问题就牺牲乐句而随意断句。追求乐句完美其实并不容易,但是音乐上的要求我们必须遵守。所以,我们选定曲目时,应尽量考虑到自己的条件。如果个人条件和技术方法一时还不能胜任,可以先不唱这个作品,待努力提高技术和方法后,有了基础再唱。这就是大师们常常告诫我们,不要唱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作品,以避免出问题,把自己毁掉。如果因为某种原因必须要唱,那么就要很认真地准备解决问题和补救的办法。
比如丁善德先生套曲中第一首《遥望》最后一句“(要使)人间(的)烦恼化(成)轻烟”,音乐要求乐句做长、渐弱,描绘出轻烟飘去消散的景象。于是,作曲家很适时地在“人间烦恼”后面提供了一个停顿的机会,使歌者可以从容不迫地准备好气息,完美地唱出“化轻烟”音乐中所必须表现的意境。这个休止符,我们心里可不能忽视。如果把它当作一个小小的停顿,气息准备得让人觉察不到,就会很成功了。
第三首《夫妻船》,每一个乐句都很长,尤其第三句“团山亭中凭栏看”的第七小节;第四句有重复,这是这部套曲中惟一的重复句。它第一次第七小节,第二次第九小节,显然有难度。第三句“团山亭中”和“凭栏看”的中间可以停顿,甚至这个停顿要让听众感觉得到,因为凭栏看时人是停顿的,停在栏杆上张望。并且与此同时,心里对捕鱼的夫妇有一种很深的关切,以至于会特别把这个关切再重复一遍,并把重复句做得更长。我想,完全可以在最后的“多少”前面好好停顿一下,把“多少”这个问题问出去,想象能送到捕鱼夫妻的耳边,也未尝不可。(按:《夫妻船》这段歌词共四句:夫妻双双立船头,绿波银涛风潇潇。团山亭中凭栏看,一网打鱼知多少。)
句子基本有了安排,接下来就可以开始练唱了。唱的过程中还要注意吐字,清楚而且连贯。字头可以帮助你或我把中文的四声交待清楚;长音尽量保持韵母不变;一些比较窄的母音要放开点。同时要注意句子的类型和语言重音。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问题必须细心体会:音乐的变化在这部作品中是很重要的,蝴蝶泉的泉水和茶花的颜色就很不同,能不能想办法在我们的音乐里做些变化和调整?可以试一试。(按:声乐套曲《滇西诗抄》的第五首是《茶花》,歌词也是四句:绿叶红英遍山野,年年自开又自谢。今年春光无限好,彩蝶翩翩来赏花。)
可以判断的是,张权在为女儿指点这个套曲的演唱练习时没有与丁先生专门沟通,但她对作品的理解却与作曲家心有灵犀般地高度默契、神奇共鸣。与其说是为女儿做艺术指导,莫如说她是在做自己演唱的案头准备。
《滇西诗抄》题外话
据相关介绍,《滇西诗抄》的作者戴洪麟是一位中学老师,去云南旅游后,写了这组类似七绝的小诗,发表在一张不显眼的小报上。丁善德从报纸上看到这组短诗,这些地方恰巧他都去过,颇有同感,因此创作了这套组曲。丁善德说:“如何把近现代的创作手法与我国民族风格和音调结合起来,在这部声乐套曲中,我做了一些尝试,如不同节拍和双调性的同时应用等。”《滇西诗抄》套曲创作于1984年,当时余隆还在外公丁善德身边生活。2021年,余隆面对记者说到旧事:“这部作品采用了云南的一些民歌元素,但作曲手法非常现代,包括三拍子变六拍子等。外公还给我解释他的想法,我当时太年轻了,还不太懂。”
《滇西诗抄》的小巧玲珑(五首中最长的不到两分十秒,最短的一分钟多一点),绘声绘色(营造意境),跳跃腾挪(展示技巧),都给演唱者带来较大难度,多年来敢于挑战的歌者并不多。莫纪纲当年的演唱没有留下录音,实在可惜,但她后来到上音任教,把这个套曲列入了自己的教学曲目。她的一位硕士研究生在毕业音乐会上演唱了《滇西诗抄》,在座打分的声乐教授中,有的竟是第一次听到丁善德这么优秀的声乐作品。
歌剧《茶花女》
1992年初,28岁的余隆从德国留学归来,在北京音乐厅指挥中央歌剧院演出了《茶花女》音乐会。张权应邀前去观赏后,夸奖余隆对音乐的风格和节奏都处理得非常好,还给余隆献了一束红玫瑰花以示祝贺。那天,我的任务是主陪指挥家李德伦。李大爷跟我约定,逢他到场的音乐会让我尽量也到场,他对音乐会的观感都会告诉我,或与我讨论,由我去整理、补充,然后化名发表。那次听余隆指挥《茶花女》的感受也汇成了一篇小文,我不记得有没有给余隆看过,年轻的余隆当时更应在意张阿婆的意见。他的张阿婆——张权与《茶花女》,自有一番亲近与融入的特殊历史。而那次的音乐会,或许也是张权最后一次走进音乐厅了。
蒋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