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国内二胡界中生代演奏、教学俱佳的重要人物,二胡演奏家、中央音乐学院教授杨雪近年在舞台、教学中取得的成绩令人瞩目。谈及自己演奏事业的艺术观,杨雪以“琴随人意,意源于境”一语概之。“境”,为“意境”,器乐演奏,是以娴熟精湛的技法,创造出令人感动的意境。有人评价,在创造“意境”过程中,杨雪是个“有心人”,对艺术表演的多元化以及其它文化现象始终保持敏锐,不断完善技法的同时不懈追求,创造演奏中更高远的艺术境界。
作为中央音乐学院年轻一代的教授,她深入探究二胡的教学、演奏和乐器改良,做好老一辈二胡艺术家与新时代学生之间传承的桥梁,多维度挖掘二胡更多的可能性。
开垦出二胡重奏的一方天地
杨雪保持着与舞台的高频接触。她有留存每次演出节目单的习惯,每年年底都能攒上厚厚一摞。
今年6月23日,杨雪受邀与中国歌剧舞剧院民族乐团合作“赛龙夺锦”专场音乐会,在国家大剧院演奏二胡协奏曲《楚颂》。从邀约到演出,只有8天时间。乐团团长打电话给她:“曲子在你手上吗?”这是一首难度很高的原创新作,如果完全没有练习过,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任务的。杨雪思考了几秒钟,应下邀约。尽管没有演出过,但她一直坚持练习这首作品。这次应邀也是基于这样的底气——“不打没有准备的仗”。能够达到上台标准的曲目,杨雪的原则是必须非常熟悉且吃透作品。在她看来,舞台演出是一个特别复杂的过程,演奏者必须在台下练习到150%以上的程度才能上台,多出来的50%,用来应对一些意想不到的突发情况。每次演出,杨雪都会准备一把备用琴,以防乐器在台上出现意外状况。良好的演出习惯也是一位出色的演奏家必备的基本素养。
从二胡演奏家刘天华将二胡推上舞台,二胡作为独奏乐器的历史有一百多年。二胡最大的特点是它的音色与人声相近,演奏时如泣如诉,直抵人心。杨雪认为,这是二胡演奏值得深挖的精髓所在——演奏家对音乐作品的理解可以通过演奏乐器来“诉说”给听众。
2009年,杨雪的三个本科学生想要联合开一场二胡音乐会,当时她建议学生找几首重奏作品来丰富音乐会的形式。然而,学生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曲目。由于时间紧张,凭借曾跟随中央音乐学院教授徐振民学习过一些作曲技巧,杨雪帮学生整理改编了几首重奏曲目。音乐会获得成功,那几首重奏曲目也得到很多二胡师生的肯定和关注。这也启发了杨雪:把重奏这条路走起来!不久,由她发起并担任艺术总监,以在校学生为主要成员的“弓弦舞”二胡重奏组成立。这个组合旨在培养和提高演奏者的多声部听觉能力和多声思维演奏能力。成立14年来,“弓弦舞”始终贯彻着杨雪推崇的“独奏与重奏相结合”的独特教学理念。
二胡重奏很早就有,但一直发展缓慢。二胡的音准难把握是一个主要原因,另外一个原因则是相关作品非常少。作品是乐器发展的源动力,“弓弦舞”刚成立时,为了解决作品稀缺的问题,杨雪亲自上手改编整理一些简单的作品,她还“刷脸”去找相熟的作曲家、演奏家帮忙,请他们创作一些原创作品。14年间,她积累了一批珍贵的重奏作品,其中,青年作曲家李博禅的《弓弦舞》,扬琴演奏家陈芸芸创作的二胡与中胡、扬琴作品《红丝绒》,目前在国内二胡界备受瞩目。
杨雪把积累下来的作品结集成《弓弦舞二胡重奏曲集》(套)、一张《杨雪与弓弦舞二胡重奏音乐会》专辑、《弓弦舞二胡重奏练习曲集》(套),并多次再版。最近,杨雪正在跟出版社洽谈出版第三套重奏教材。这些教材中的曲目,都是经过杨雪与学生在舞台上演奏实践后筛选出来的,大部分都由她和学生首演,难易程度充分考虑了教学者与练习者的需求。现在许多专业乐团和院校的师生、基层从事二胡培训的老师都在使用这些重奏教材。
杨雪说,二胡是一件单旋律乐器,演奏重奏作品可以很好地提高学生的和声听觉意识;同时,也可以增强他们相互配合的意识。对于基层教学者来说,重奏作品还有助他们练好学生的音准。
“弓弦舞”组合倾注了杨雪的大量心血,她根据每个学生的年龄、特点和长处,给他们安排不同的曲目和声部,并陪着他们一遍遍地练习。排练很苦,杨雪回忆,为了准备组合初成立的一场音乐会,她带着学生排了30天,没有休息。当时组合里有一个附中学生,练着练着哭起来,说太苦了,自己从来没练得这么苦过。后来这个孩子在组合里一直坚持到研究生毕业,成为组合里的核心成员。有时候,学生练习很多遍也没有达到乐曲的要求,大家会很苦恼。有时候,排练会进行不下去,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见。诸如此类的困难,杨雪和学生们不知道克服了多少。
14年来,“弓弦舞”组合迎来送往一拨儿又一拨儿学生,他们中有不少人在全国各地担任二胡教师,也开始带着自己的学生练习重奏,“弓弦舞”的队伍在不断壮大。从十几年前为寻找重奏作品而苦恼,到如今,在弓弦艺术节、胡琴艺术节等各大艺术活动中,都能看到二胡重奏作品的身影。杨雪一直在坚守,更坚信这是一件可以“活到老做到老”、特别有意义的事情。
不断完善二胡这个“武器”
2022年8月4日,为了与中国广播民族乐团合作完美呈现原调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杨雪使用了一把自己改良研发的双千斤二胡。“千斤”是二胡琴弦上通过固定琴弦长度达到定音效果的元件。上世纪70年代,国内掀起了民族乐器改革的浪潮,山东二胡演奏家苏安国发明了双千斤二胡。当时双千斤二胡采用的是金属装置,使用起来不是很方便,曲子也少,流传下来的只有一首由苏安国创作的《幸福的歌儿唱不完》。慢慢地,使用这种二胡的人少了,现在很多二胡演奏者、学习者甚至都不知道有这样的琴存在。
《梁山伯与祝英台》曾有二胡版、高胡版、二胡和高胡版,皆是通过移调或更换乐器来实现的。由小提琴协奏曲改编为同调的二胡协奏曲后,演奏难度极大。在研究用二胡演奏原调版“梁祝”的过程中,杨雪想到“双千斤”这种特殊的二胡。在父亲和叔叔的帮忙下,她多次试验,做出一把实验琴,演奏效果竟然非常好。经过进一步研制改良,她最终完成这把演奏时使用的双千斤二胡。两个千斤的存在改变了二胡的传统结构,其琴弦变得比普通二胡更硬,演奏手感和普通二胡也不同,比演奏常规二胡要难得多。杨雪花了很多时间来适应这把二胡,甚至有种“重新适应一种乐器”的感觉,演出前她每天至少练习8小时,力求保持、熟记其手感。
这把改良的双千斤二胡,将二胡的音域向下扩展了纯四度,解决了二胡原有音域演奏小提琴作品困难的问题,拓宽演奏音域、增加音乐色彩对比的同时,将二胡的音色特点充分呈现,最大限度保留了小提琴原调版本的色彩。指挥家彭家鹏在音乐会排练期间第一次听到杨雪演奏这把双千斤二胡时,给出“惊艳”的评价,乐团演奏家们对这把二胡的构造和音色也都表现出极大兴趣。
近年来投身重奏的发展后,杨雪还开始关注如何改良乐器才能使音色更为融合的问题。重奏中常用二胡、中胡、高胡等乐器,目前大部分高胡的设计都适合乐队使用,而用在重奏组合中音量则显得过大。杨雪希望通过改良乐器,让高胡的音色、音量更为柔和。前不久她特意到访苏州民族乐器厂,与厂里师傅探讨解决办法。每次与不同乐团合作,她还会细心观察各个乐团胡琴的特点:使用蟒皮还是人造皮,琴筒的形状是什么样子……诸如此类别人不会细说却关系到每个乐团声音特色的细节。
谈到为何如此关注乐器的改良与发展,杨雪说:“二胡是二胡人的‘武器’,要想这件乐器甚至是民乐发展得更好更远,‘武器’必须好用。”在她看来,对乐器的了解与熟悉程度,也是考验演奏者是否专业的一部分。有时候学生说练习没有效果,声音怎么都不好听,杨雪会提醒他们:“是演奏的问题,还是琴的问题?”有的学生听出来琴不对,可是不会调,杨雪会鼓励、协助他们动手,换个琴码或琴弦试试。“人琴合一”不仅是一种能力,更是一种意识。
传承“为人师表”的传统
今年是杨雪在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任教的第16年。16年间,她把自己跟随老师学到的悉数传授给学生。“言传身教在音乐学院的教学中尤为重要。”杨雪说。
4岁半时,父母为杨雪选择学习二胡。9岁时,父亲带她参加在辽宁省内举行的一个二胡比赛,赛后一位评委建议她报考中央音乐学院附小。父亲托人打听情况后,父女俩赴京赶考,竟一下子就考上了。后才,杨雪才知道,那一年央音附小的二胡专业只有一个录取名额,而报考的孩子有五十多个。
从10岁进入附小开始,杨雪走上系统学习二胡演奏的道路。附小、附中再到大学,一路走来,专业、严谨且有温度的学习经历令杨雪受益匪浅。她先后师从中央音乐学院教授赵寒阳、严洁敏。两位老师对教学都十分严格,课下只要有时间就会给她打电话抽查,‘这两天练琴怎么样?这会儿正好我有空,你过来让我听一听’。”赵寒阳教授工作多年间出版了一百多册教材,杨雪重视并出版多套重奏教材的做法深受他影响。严洁敏教授是中央音乐学院第一位二胡、作曲双专业毕业生,深耕演奏的同时也创作了很多作品,她无私将自己改编的作品,交由“弓弦舞”组合演奏并编入组合出版的重奏曲集中。对于杨雪创作、改编的曲目,严洁敏每次都给与肯定,这给了杨雪创作上很大信心。
老师们的言传身教为杨雪如何为人师“打了样儿”。她注重用一次次的舞台演奏机会帮助学生成长历练,在央音,她是带学生演出最多的教师之一。从刚毕业留校,她就开始带着学生到各地演出、开音乐会,北京、西安、青岛、银川、贵阳、澳门等地以及日本、马来西亚、新加坡等国家,都留下过她和学生的足迹。一次,她自费带着学生到新疆帕米尔高原、喀什地区采风,并为当地驻军战士们演出。因为高原反应她头疼欲裂,但看到小战士们盼望的眼神,她手中的弓弦没有停下,流畅拉出悦耳的琴音。杨雪的坚持和战士们眼中感动的泪光,让学生大为震撼,他们不仅和老师一起投入到慰问演出当中,之后的练习也变得更加自觉勤奋。在南疆,不会说汉语的维族老大爷和不会说维吾尔语的杨雪用乐器畅快交流,让学生对音乐的力量有了深刻认识。
在音乐学院,如果学生一直停留在“像老师”的状态,说明他/她一直没有走出模仿老师的阶段,老师要启发他/她有所创新和突破。杨雪会适时分析学生的学习情况,根据学生的特点和所练曲目的特色,帮他们物色在某一方面、某个曲子教得更好的老师。有时,她甚至会亲自带着学生上门拜师。她说,因为自己的专业老师没有“门第之见”,她有幸还得到王国潼、闵惠芬、陈耀星、杨光熊、李恒、刘铁山、徐振民等专家在二胡、板胡、京胡及作曲方面的精心指导。诸位老师的无私教导,让她体会到民乐学习也要博采众长。每次杨雪举行专场音乐会,她的老师们都会悉数到场。她现在也养成习惯,只要学生举办音乐会,她一定到场,音乐会之前还会盯着他们节目单的制作环节,从文字内容到排版设计,从标点符号到字距字号,逐一检查每个细节。杨雪说,“节目单是每场音乐会留存信息最主要的一个方面,要重视。”这样的习惯也是传袭于她的老师,当年老师们就是从这些细微之处无微不至关心她、帮助她。
对音乐品质的执着追求,对乐器改良严谨的学术态度与精神,使得舞台上的杨雪让人印象深刻。而她为自己的多重身份所赋予的极致要求,也让与之合作的指挥家、作曲家、学生、家长与听众感受到,她作为音乐工作者、教育者对学生教育的用心与推动二胡音乐不断走向高峰的责任心。从演奏、教学、乐器改良等多维度探索中国民族音乐的不断发展,杨雪始终行走在追寻专业学术与艺术精神的路上。
陈茴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