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歌手刀郎凭借一张专辑的发行掀起比天气更热的风潮,华语歌坛像这样的现象级刷屏和议论极为罕见。古有“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南宋·叶梦得《避暑录话》)的说法,若换成如今的“凡有网络处,皆响刀郎声”,起码在这个暑假是成立的。柳永、刀郎其实咏唱的都是“人类根本的问题”。讨论《罗刹海市》的文章已汗牛充栋,可惜凑热闹者众,从审美角度,尤其是音乐性的讨论相对缺乏。窃以为,音乐好不好才是“歌曲的根本问题”。
有统计说,《罗刹海市》全网的播放量一个月内已经达300亿次,不管其准确性如何,突破人们的心理预期是事实。海量播放必然呈现目的性的复杂与喧嚣,其中有网友说自己就是出于“吃瓜”而听《罗刹海市》,并表示听不懂。这也许不是胡说,听不懂的主要原因是:一则文化理解力相对较差,对《聊斋》故事一无所知,补课都来不及;二则对传统音乐,尤其是民歌的听觉经验缺乏,一时难以适应,而刀郎故意对传统的改造也是原因——就是让你听到不一样的东西。其实,这也是歌曲的音乐性问题,除了遵循音乐本身的美的形式要求,它们也包含一定的技巧性。《罗刹海市》《颠倒歌》《花妖》《画壁》《翩翩》等在唱法上有很多故意变化,舍弃传统的字正腔圆而追求歌唱的流畅,缩紧节拍形成一种怪诞而新颖的摇摆动感节奏等。相信这是刀郎及其团队经过长时间考量而专门设计、打磨出来的“寥哉风格”。有敏感的歌迷能抓住其特点,翻唱时也寻着他的套路做出各式各样的狂欢设计,其乐无穷。
从这张专辑中,人们也许听到了嬉笑怒骂,听到了借古喻今,听到了对现实的批评,甚至过度地解读出当今流行文化的种种江湖。而笔者基于职业习惯和中国音乐的本心,非常直接的聆听感觉是:民歌魅力。当然,刀郎也不贪功,他的专辑名称《山歌寥哉》就表明他的意思是“民歌新唱”。甚而,笔者不禁谨慎地判断其专辑的价值是音乐性,包括对民歌的改编和对唱法的创新。
具体点说,首先我们听到了山歌的永恒魅力。山歌固然是劳动人民的生活写照、情感抒发,但其中最重要的美学价值在于音乐的曲调,也就是说,山歌在思想性与艺术性的结合中,艺术性是主体。山歌是什么?是人们对声音美选择的集体智慧结晶,更关键的是其长期得到从耳朵到心灵的检验。忽略这一点,是对音乐价值的某种认知缺陷(不是偏见)。格林卡说的“创造音乐的是人民,作曲家只不过是将其编成曲子而已”,对于如今的音乐创作并不过时。不是格林卡谦逊,而是他洞悉了其中的奥秘。有作曲家在技巧的崇拜中忽略了主题曲调的提炼,认为民歌是陈词滥调,是得不偿失的。然而,现实鲜有例外地用结果告诉他们,他们的音乐多数只能归为纸质材料的作品档案。回到《山歌寥哉》,制作者依赖的就是中国各地山歌强大的音乐性,以山歌音乐为主题,或者抽象出调性特征作为歌曲的灵魂,行家都知道,做到后者是极其困难的。
进一步看,《山歌寥哉》在山歌音乐的改编中有什么可取之处呢?刀郎的改编,主要是唱法的改变,对山歌音乐的现代性改变。保证曲调的流畅和节奏鲜明的同时,他将之前的引吭高歌改为轻吟浅唱,既有民歌的基本野性,也有传统文人音乐的沉稳与洒脱。电音、说唱、略显怪异的伴唱,结合传统的民族乐器应用、空灵飘逸的电声效果,减少和声的紧张,都是很有创意的手法。而强调个别民族乐器的应用,适应的是国人的耳朵和情感表达,是其重点。譬如《罗刹海市》的唢呐、《花妖》中的二胡、《画壁》中的琵琶等,都有画龙点睛的审美效果。
唢呐的阳刚、二胡的柔情集中体现了曲词中所要表达的意象。这既是流行音乐的商业属性使然,也是作为创作型歌手的音乐敏锐和创新能力。老天赏饭,同时也是大漠生活对刀郎的嗓音塑造,他在唱腔上的独一无二,其实本就是对山歌的创新,专辑中他改二十年前的热烈豪迈为如今的柔情如绵,似乎更有“音乐力量”。我想这不是耍聪明,而是一位歌者内在的自然成熟。
此外,整个专辑是作为一个作品来设计创作的。从音乐材料上看,11首歌的曲调来源其实是南腔北调的,广西山歌调、东北的靠山调、河北吹歌、山东的绣荷包、江南评弹,还有道情调、闹五更、没奈何调、说书调等,创作中用电声的配器、独特的嗓音,将个性化曲调予以削枝磨皮的改造,形成对比中相对统一。于是“寥哉式”的内容,在音乐风格中得以体现。这又是这个专辑中的过人之处,强调结构上的严肃与严整,即可能形成艺术上的高级感。
《山歌寥哉》的横空出世,确实是让人们习惯于情情爱爱、无病呻吟、娱乐至死的耳朵猝不及“听”。在人们普遍精神焦虑、信息极速传播而内容审美饥饿的时代,无论是对流行文化,还是新媒体时代的音乐作品来说,这都将成为一个非常成功的案例。但是将其无限拔高也需谨慎,结论尚待时间的酝酿。目前的真实情况是,其歌词表达的“魔性”,极大地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而偏移了它们作为歌曲的审美内核。事实上经验告诉我们,《山歌寥哉》仍然是在曲调和唱腔上撩拨我的耳膜,抽掉音乐的美,歌词几乎无法传播。至于那些与歌坛江湖相关的穿凿附会,实在令人遗憾,不说也罢。可以确定的是,风暴式的过度读解,对歌曲文化的发展、业界的健康发展,尤其是对音乐作品本身是无益的。
麦琼/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