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看到李庚的介绍——青年歌唱家、马勒研究者，让我感到有些诧异。李庚这个名字与马勒有缘，我知道另一位李庚——李可染的二儿子、画家李庚痴迷马勒，他用差不多半生时间为马勒全部十一部交响曲进行了抽象水墨的译述，成为中国抽象绘画的代表人物。而歌唱家李庚，今年刚刚从汉堡国立音乐与戏剧学院博士毕业，对马勒的作品有着深入的研究。9月30日，“旅者——李庚&符瀛声乐钢琴重奏音乐会”即将在成都城市音乐厅举办。这是一场中西合璧的音乐盛宴，音乐会中不仅有西方的经典套曲，还有听众耳熟能详的中国艺术歌曲。

李庚2013年毕业于广州星海音乐学院附中，2014年以当届总分第一的成绩考入德国汉堡国立音乐与戏剧学院，2021年硕士毕业后，保送继续修读博士。2023年，他以博士满分毕业，同时也是罗马、卡塞尔、伍珀塔尔等城市国立歌剧院的受邀者。

李庚近年来在马勒作品的演唱上颇下功夫。2020年，他在被誉为马勒作品近代最佳诠释者的美国男中音托马斯·汉普森（Thomas Hampson）邀请下，加入海德堡之春青年艺术家培训计划，重点学习马勒作品的演唱。2018年，他与重奏搭档、荷兰国家歌剧院艺术指导达恩·博尔蒂安（Daan Boertien）参加2018第三届古斯塔夫·马勒重奏歌曲大赛，李庚获得一等奖和古斯塔夫·马勒艺术歌曲特别奖，博尔蒂安获得最佳钢琴家和艺术指导奖项。

音乐的诗歌之旅

声乐独唱音乐会往往作品数量较多，如何让作品之间呈现更好的文本间性，赋予听众更加完整、带有叙事性的临响体验，对设计者是一种考验。李庚这场音乐会的选曲便颇具匠心，更有着若干有趣的“草蛇灰线”。

马勒的艺术歌曲于他个人与整个音乐史都有大意义，作为贝多芬之后最伟大的交响曲作曲家，他的交响曲又被称为“歌曲化的交响曲”，几乎每部中都有他艺术歌曲的主题。音乐会上第一首作品，李庚选择了马勒的《青年旅行者之歌》。开篇点题，与音乐会题目“旅者”相呼应。李庚介绍：“这是马勒的第一部声乐套曲，完成于1884年。这部作品也奠定了马勒的《第一交响曲》创作的基础。这部声乐套曲包含《心上人婚嫁去》《今晨我漫步田野》《我心中那把炽热的刀刃》《心中那蔚蓝的双眸》四首歌曲。”作品叙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孤独的旅行者，作品的种种意境真实反映了马勒四处漂泊的心境和失恋痛苦的心情。

与之互文的是下半场第一首作品《我的渴望，我的幻想》，这是一首选自科恩戈尔德《死城》的著名咏叹调。埃里希·科恩戈尔德崇拜马勒，13岁时曾为马勒演奏其康塔塔《黄金》，马勒赞赏有加并推荐他成为音乐教育家A.策姆林斯基的门生。科恩戈尔德毕生热情地讴歌、推广马勒作品，还将自己最著名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献给作曲家的妻子阿尔玛·马勒。音乐会的题目“旅者”，亦暗喻着李庚这位学者型歌唱家试图通过这些作品将听众带入音乐史的长河中，通过旅行完成音乐的交流和学习。

文艺复兴时期诗歌是本场音乐会中的一条线索，作为旅者的听众将在几部作品中探寻文艺复兴诗歌的魅力。作为“文艺复兴三杰”之一，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诗在文学史与艺术史上有深远的影响。李庚表示：“上半场最后两首李斯特的作品不但在演唱上富于技巧的挑战，这两首艺术歌曲也都和彼特拉克有着密切的联系。”李斯特的《哦！当我入睡时》来自法国文豪维克多·雨果的同名诗歌，而这首浪漫的诗歌讲述的正是彼特拉克和劳拉的爱情。“《我找不到平静》直接采用了彼特拉克的诗歌，和上半场第一套曲中马勒‘寻找平静’的主题相呼应。”文艺复兴时期另一位重要文豪便是莎士比亚，下半场有20世纪英国作曲家罗杰·奎尔特的《莎士比亚三首歌曲集》，这部作品创作于1905年，歌词的文本是莎士比亚的诗歌。

中国作品方面，李庚在上半场选择了中国作曲家黄自的艺术歌曲《玫瑰三愿》《思乡》。黄自曾到欧洲游学，他的音乐风格接近德奥浪漫派中期，因此李庚将其放置在上半场整体的德奥语境之中。下半场开篇的中国近代作曲家青主创作的《大江东去》与下一首歌剧《死城》创作于同年。《大江东去》这首艺术歌曲是我国目前已知最早使用古诗词谱曲的作品，歌词来源于北宋诗人苏轼的代表作《念奴娇·赤壁怀古》。作曲家借助了西方艺术歌曲的创作手法，将苏轼原词中豪迈的气魄谱写出来。中西文化的比较互文亦是音乐会的一条线索。

曲目情绪也需照拂听者的心理节奏。音乐会上半场偏于抒情，追寻宁静；下半场的音乐相对于上半场来说，更增添了一些戏剧性。《莎士比亚三首歌曲集》是音乐戏剧性的一种展现，其中第一、二首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小丑。随后舒伯特《致音乐》将听众从戏剧性中抽离出来，致敬音乐与艺术。最后一首《夜与梦》是生命和自然的轮回，夜和梦都是安静的，又回到了上半场找寻的平静之中。

体悟马勒音乐

李庚初次听到马勒的作品便被他音乐中震撼人心的力量打动，进而对作曲家本人充满了好奇：“我敬畏马勒，他作为一个犹太人，在当时反犹的环境下，依然可以创作出杰出的音乐作品。”随着慢慢了解作曲家的生活，接触他的音乐，李庚也开始对他和他的音乐创作进行研究。

马勒曾说：“我是一个三重的无家可归者，一个生活在奥地利的波西米亚人，一个生活在德国人中间的奥地利人，一个在全世界游荡的犹太人。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是一个闯入者，永远不受欢迎。”李庚认为对于表演者来说，体悟马勒音乐有两点很重要。其一是了解马勒的经历，他的人生经历立竿见影地影响着音乐的情绪变化。《青年旅行者之歌》中的第一首《爱人举行婚礼时》描写主人公刚刚经历一段失败的爱情，表现了情绪沉郁的另一方面，而这正是马勒本人的经历。1883年至1885年，马勒追求女演员约翰·塔赫特失败,在痛苦中创作了这套由4首歌组成的声乐套曲。马勒曾在给友人的信中提到《旅行者之歌》，“这套歌曲是描述一个被命运捉弄的流浪汉走进冷暖无常的世界，永无止境的漂泊故事。”另一方面，马勒的音乐中对大自然充满敬畏，他的“交响曲必须包括整个世界”的创作观显然与他对大自然的敬畏相关。李庚认为，《青年旅行者之歌》第二首《今早我走过田野》中，尽管经历了第一首歌充满哀愁的情绪，但看到大自然的景色，主人公仿佛悟到了“超然物外”的境界，进入一种领悟的愉悦，这是大自然赋予的力量。李庚在马勒的作品中发现了一些“音乐史的影响”，最后一首《那双蓝蓝的明眸》，在提到路边的一棵菩提树时，作曲家以相仿的音程关系以及文学手法致敬了舒伯特和作家穆勒的《菩提树》，而李庚也特意选择舒伯特的作品作为音乐会的结束。

马勒作品的细节

在细节处理上，李庚认为马勒的艺术歌曲妙在“因声求气”：“创作这首作品时，作曲家有意识地将音乐旋律的走向和歌词语气的起伏相结合，比如写到‘我却陷入沉沉黑夜’时，连续下行的音调表达了黑夜的寂寥。我们要把这些象征性的情绪表达出来。另一方面，马勒的艺术歌曲首先要做到把歌词像朗读诗句一样读通顺，然后再加入音高演唱，当演唱出来像朗诵一样自然‘如话’，那么这个演绎一定是成功的。”

在演唱技术方面，李庚有一些细节分享：“《旅行者之歌》这部套曲在演唱时，要注意表现歌曲中主人公的心情变化。第一首《心上人婚嫁去》演唱时要注意胸腔共鸣，控制音量的大小，演唱高音时头腔要充分打开，气息随着高音不断加强。第二首《清晨我漫步田野》在演唱歌曲中问答段落时，要通过语气的变化来表达情绪变化。第三首《我心中那把炽热的刀刃》要在快速的演唱中表现出主人公惆怅的情绪，需要演唱者有扎实的控制音色的功底。第四首《心中那蔚蓝的双眸》要注意伴奏和演唱的配合，对音准的把握要更精确，演唱时也要避免因为强调音准而失去对音乐情感的把握。”

李庚认为，现在一些唱片公司或演唱家在演绎马勒作品时会有一些过度的处理，虽然演出时需要二度创作，但如果超过了一定限度就会过犹不及。“另外，演唱马勒作品时，和指挥与乐团的配合也很重要。不同的指挥家对速度、语言的处理是不同的，我期待更多地和管弦乐队演出马勒的艺术歌曲。演唱管弦乐队版本时，会有作曲家想要调配出的更丰富的混合音色出现，那是十分激动人心的时刻。”

张听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