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封的火焰|乐评
2023-11-11 14:08 来源:  北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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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听舒伯特的《冬之旅》从未是全然舒适的体验。听者往往不自觉地紧锁眉头,跟随诗歌中的主人公踏上浸润着死亡阴霾的音乐旅途。11月2日当晚,博斯特里奇在捷豹上海交响音乐厅的演出让整套曲目中的“心灵痛苦”更进一层,大大超越唱给普通失恋者的悲伤情歌,成为一场夹杂着沮丧、愤怒、疯狂又力竭的演出,仿佛被冰雪包裹的火焰。当钢琴奏响《冬之旅》套曲的首个和弦,观众们唯有绷紧身体,屏息凝听,迎接这一场寒冷又灼烧的心灵苦旅。

博斯特里奇作为世界范围内《冬之旅》最具有个人风格且最符合歌词中流浪者主角气质的主要演绎者之一,此次重回上海的钢琴伴奏版本让观众看到了一个成熟艺术家不断要求自我更新的追求。博斯特里奇多次在公开对谈与著作中提及,自己从十四五岁起演唱这部作品,如今已接近40年,登台一百余次。这是无与伦比的艺术经验与执念,可执念中也有所改变。笔者于2015年首次看到博斯特里奇登台上交,如今歌者身上依然保留着少年般纤细挺拔的体型,延续着早年间有些“弱不禁风”的台风,但已年近六旬的他在舞台上显得更加沉着、沧桑,且带着更多痛苦的激情。他过往精雕细琢的气息和高度控制的发声技巧被更激烈的情绪所包裹,不再是敏感的翩翩少年,反而大大增强了中音区的厚重色彩,化身为时有低声呢喃、时有刺耳哭嚎、时有高音爆发的落魄旅人,音色与情感变化幅度极大,给予观众一个极具冲击感的现场。

第一首“晚安”中,我们听到舒伯特典型的同名大小调转换笔法,伴随着阴晴不定的语气,流浪者向爱人小心翼翼地告别。博斯特里奇用极其微弱的音量诉说着离别,仿佛就在观众身边耳语:“我亲爱的人,晚安。”在这气若游丝的温存中,冬夜的寒冷却将流浪者的眼泪和耳边的热气迅速冻结成冰霜,歌声也瞬间化作哭喊与尖叫:“我的心就快死了/她的芳容在我心中冷却/假如有一天我的心解冻/她的容颜也会消散”(第四首“心冻”邹仲之版本)。曲毕,我们看到博斯特里奇将身体深深佝偻在三角钢琴的臂弯中,有一种嚎啕后筋疲力尽之感。待到第十一首“春梦”,歌者变换情绪,脸上露出明媚的表情。舒伯特独门的甜美旋律传来,音乐厅内的空气开始融化——但这温度转瞬即逝,明亮的大调不过是流浪者头脑中的幻梦。博斯特里奇在八音盒式的美好和现实地狱中来回横跳,在春梦中眼含柔情,在清醒中声嘶力竭。即便没有舞台布景,我们依然被舞台上这样充满戏剧化音色的博斯特里奇所震慑。即便演唱者当晚的高音并不一直完美,演唱也绝不轻松,但这种崎岖和艰难、这种独角戏式的精神病人内心世界的展示更加让人心惊肉跳,无法喘息。

当歌曲行进至尾声,这是真正悲剧时刻的来临。最后四首歌曲展现了流浪者决心向死后的精神变化:情绪极度失望后又陡然变得无畏与高昂,脑海中升起三个太阳;当幻日落下陷入黑暗,他也终于走向死亡。博斯特里奇在舞台上展现出无比的坦然与深刻,这是一个充满经验的歌者对疯狂与毁灭的诠释。在终曲“摇风琴的人”那循环不止的旋律中,随着自始至终的a小调小三和弦,博斯特里奇用一句音量变化幅度更大的叹息结束了这令人不安的音乐:“你愿意摇动风琴/唱出我的歌吗?”——这是人戏合一的歌手作为疯癫流浪者最后的悲啼。

此次演出,主办方特意让舞台背面半场置空,这让当晚的男主角在空旷的音乐厅中拥有了更大的戏剧可能,让这一套最初仅仅是唱给密友的歌曲为近千名观众带来了烈焰灼伤般的情感强度和痛苦张力。出色的意大利青年女钢琴家萨斯基亚·焦尔吉尼(Saskia Giorgini)已与博斯特里奇多次合作灌录艺术歌曲唱片,包括舒伯特声乐套曲《美丽的磨坊女》(Pentatone,2020)与《雷斯皮基:艺术歌曲》(Pentatone,2021)等。此次她担任《冬之旅》的钢琴伴奏,沉静、克制、稳定,就如流浪者在雪地中行走留下的脚印,与演唱者如影随形、互为彼此,在音乐与情感上都形成了良好的平衡。

过往《冬之旅》的演出中,加演曲目往往不是一个容易的选择,因为这组套曲“后劲”太大,让人无法轻易抽离。当晚我们听到了一首抒情小曲,来自本杰明·布里顿改编的苏格兰民谣《宽阔的湖水》(Oh Waly,Waly)。诚然,这也是一首悲伤的爱之歌,但已足够抚慰被《冬之旅》所深深冰封、寸草不生的心灵。这也许是来自博斯特里奇特意的温柔。

杨丹赫/文


作者:

音乐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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