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0日,看到朋友圈友人转发了阿巴多指挥马勒《第九交响曲》的视频,才倏然发现这一天正是这位指挥大师去世十周年。为什么这么多人热爱克劳迪奥·阿巴多?为什么到了今天仍有那么多人怀念阿巴多?在此写下一点我的个人见解与唏嘘感慨。
认可阿巴多是因为他棒下的音乐,而这音乐必须由乐团的演奏家一起实现,二者是共生的。阿巴多人生辉煌——他32岁就受到卡拉扬的提携在萨尔兹堡音乐节指挥,35岁就当上了斯卡拉歌剧院的音乐总监,38岁担任维也纳爱乐乐团的常任指挥。46岁时,他还成为伦敦交响乐团的常任指挥,53岁出任维也纳国家歌剧院音乐总监。他几乎在每一任上都把乐团带到了新的高度,并且做出了许多“不可能”的伟业。
1989年,阿巴多就任柏林爱乐乐团首席指挥 ©Reinhard Friedrich
阿巴多最重要的成就是把柏林爱乐乐团带到了新境界。当卡拉扬逝去,有人唱衰柏林爱乐乐团,认为其必然会走下坡路。而阿巴多从上任后执棒的马勒《第一交响曲“巨人”》开始便让音乐界知道,走来的是新的巨人,而不是什么“卡拉扬的继承者”。在当了首席指挥9年、开拓了许多新曲目、缔造了很多“神演”后,他却提出辞去柏林爱乐乐团首席指挥一职,成为该团历史上第一个主动辞职的首席指挥。
2002年,阿巴多执棒柏林爱乐乐团告别音乐会 ©Cordula Groth
2000年,阿巴多被查出患上胃癌,人们都怀疑他是否还能再指挥。一年半后他经过切除大部分胃和肠的手术奇迹般地“重生”,接任琉森节日管弦乐团音乐总监——这支乐团由阿巴多邀请的欧洲各团的优秀乐手组成,曲目由阿巴多制定,这个由他来完全统筹的乐团成为指挥家的“音乐理想之舟”,开启了感动世界乐迷的十年旅程。正是这些辉煌的历程让我们把目光与注意力集中到了阿巴多的音乐上。
阿巴多指挥琉森节日管弦乐团 ©Gerog Anderhub
阿巴多的指挥技巧与风格最受乐迷关注,他飘逸的指挥动作与富有诗意的左手让他获得了“世上最美的左手”的称号。谈到指挥家,无外乎技术、音乐、人格魅力,阿巴多的技巧一直被盛赞,而且这种技巧似乎一直水准在线,不似他的前任卡拉扬在生涯末期技术已退化不少。阿巴多晚年尽管动作变小,但指示依然清晰。他指挥的最大特点在于将意大利指挥家最擅长的线条感发挥到极致,早年“黑白片”里帅气的阿巴多还有更多坚硬、清晰的拍点,而后期他完全把这些都“以点呈线”地幻化进充满线条感的指挥中。在后期,所谓的“点”有两种,一种是极快的线条的开始,如同书法运笔的起笔;另一种则是抖动如雨点披纷而下的点,这往往示意着最细节的节奏与韵律。他的左手之所以优美,是因为其中饱含了音乐的诗意与韵味,他能以抚摸的姿态,将力度、色彩与音乐形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般幻化入他的左手之中。我们常说他左右手配合得好,实际上是他将音乐中不同的侧面都完全融汇进来了。
在音乐上,阿巴多艺术好在高贵的、人性的完美。与卡拉扬的高高在上相比,阿巴多似乎与乐团和观众离得更近。卡拉扬经常闭眼指挥,似乎傲然于世界;而阿巴多经常俯身挥洒,有时几乎要碰到乐团的乐师。他曾经说:“做音乐的方式永远要像是演奏室内乐。这就是说音乐家们相互用思想来交流,相互倾听……我相信秘诀之一就是对音乐的爱和对声音的爱,最后让一切都成为可能。这是幸运。”他要成为引领者,而不是统治者。就像阿巴多来北京时坚持坐地铁,他时常让你感觉像一个身边的慈祥老人。很多乐手都亲切地叫他“克劳迪奥”,而非经常称呼的“大师”,发自肺腑、感人于心的人性的音乐是他想要的。在他与琉森节日管弦乐团最为重要的马勒录音中,你能感觉马勒的音乐在此时直击人性深处,感受到他的大爱与大悲。
他的音乐是鲜活的,富有朝气与感染力的,这种音乐不是靠着奇观般的震撼令你拜倒,而是唤起听者同样的经历与情感,让人不自觉地融入其中。当然,阿巴多的处理还有很多细节,比如他在意大利歌剧里对一些词汇的诠释,比如他对贝多芬交响曲一些细节的处理与弓法,但这不是这篇文章所要谈论的。
他还有很多出众的因素,比如他大量背谱,就连早期贝尔格繁难的《沃采克》他都背谱指挥。还有一些困惑始终萦绕着我:作为一位意大利歌剧指挥,你几乎找不到太多他的普契尼录音。
阿巴多逝去十年,不知同样身患癌症的挚友祖宾·梅塔何感?当年梅塔叫上阿巴多结伴而行,为看瓦尔特排练参加唱诗班,后来两个人又一起参加比赛。二人是莫逆之交,但他们风格完全不同,这是艺术的魅力。
阿巴多和他的老师斯瓦洛夫斯基以及卡拉扬也并不相像。唯乐不可以为伪,指挥台上,才华、性格会尽数体现,尽管天天与人打交道,但指挥家在艺术中却恒常孤独。与很多中外的指挥家聊天,说起看阿巴多排练,大家都说他晚年不太排什么,很多时候都是询问助理指挥或乐团首席解决一些细节问题,而他只通过自己的肢体与眼神说话,不知疲倦地挥下去。一方面,这肯定有大师身体状况的因素;另一方面,这可能是一个新的境界,是一个我还没有参透的境界……
阿巴多的晚年,到了弘一法师所谓“悲欣交集”的境界,音乐中充满悲悯众生的彻悟大爱。仍以他的马勒演绎为例,音乐中的悲情在他的挥洒下升华,进入了一片澄明之境。艺术伟大,让人镌刻于历史。阿巴多留下的伟大遗产值得我们一再地去聆听、理解、领悟。
张听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