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已经进入了怀旧年龄的80后,与绝大多数乐迷一样,我从磁带录音机和半导体收音机的时代开始走入音乐世界,历经随身听、CD播放机、mp3、iPod,一直到今天的智能手机。二十多年来,耳机里总有一个有趣的灵魂,用温柔、性感的声音陪我从青葱岁月走入不惑之年。他就是小号演奏家克里斯·波提。3月9日晚,他携全明星阵容,在北京中山公园音乐堂举办“克里斯·波提之夜”音乐会,我有幸在演出之前与这位名满世界的小号大师对话,倾听他的艺术旅程。
与众不同的音色
问:乐迷喜爱您的音色,因为它温暖、性感、深邃,因为它与众不同。我想,这样的音色绝不仅是因为那支1939年产的大管径马丁手工小号和1926年巴赫3号号嘴(Martin Handcraft large bore from1939;Bach 3 from 1926)的简单组合。这种充满倾诉的声音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秘密?您内心想要讲述的故事是什么?
克里斯:哦,天呐,这真的是一个好问题。在岁月的沉淀中,找到自己的声音,如同世上所有需要点滴积累才能获得的东西一样,大家所听到的“克里斯·波提的声音”是在多年的职业生涯中逐渐形成的。
当今有许多艺术家有着类似的成功路径:幼年就开始拼命练习,解决所有技术上的壁垒,积累大量曲目,趁着年轻不断参加比赛,或在其他任何可能的助力下一夜成名。我的道路却绝非如此。
我职业生涯的前十年是漫长的、扎根的十年,是在纽约录音棚里度过的。录音之外,我有幸在其他歌手的乐队里参加演出,比如保罗·西蒙以及大家都熟识的斯汀(Sting)。这些最前沿的演艺经历弥足珍贵,让年轻的我看到了未来可能的样子。长期的录音工作更让我从几乎每一个可能的角度看到了唱片录制的过程,而这些细节无一不成为日后我自己的知识储备和舞台经验。举例来说,“乐器如何与话筒相匹配,才能获得最好的声音。”如此重要的环节,却有很多爵士乐音乐家至今依然马虎为之。
问:您应该是最充分地发挥了乐器与电子扩音设备“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了吧。维尼(Vinnie DiMartino)称赞您的时候如此讲,“我喜欢波提的音色,无论在什么样的速度里都是那样地统一!”时至今日,当您的声音已经有如此高的辨识度,您依然在寻求着“克里斯·波提的声音”吗?
克里斯:是的,回顾自己将近30年前录制的第一张专辑一直到今天。(哦天啊,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吗?)我已经蜕变成为一名完全不一样的乐手。一路走来,我一直在寻找更好的声音、更希望在现场演奏的作品、更好的练习办法、更加收放自如的状态……和你一样,我们不是天生就有这样或那样的音色,而是一点一点寻觅、修葺。
问:一生孜孜不倦的修为。
克里斯:是这样!
求学之路
问:作为一名小号手,您的求学之路是怎样的?每日的练习是什么样的?作为一名爵士乐手,您如何打磨自己?
克里斯:我有幸拜师比尔·亚当门下(Bill Adam,印第安纳大学音乐学院小号教授、教育家,总结并推广了一套完备的程式化练习Adam Routine,至今被许多铜管乐手推崇)。相信迪马提诺先生(Vince DiMartino美国小号独奏家、教育家)和你常提起他。每日,我会完成适合自己的“亚当程序”(Adam Routine),也会练大家都知道的最最基本的东西,比如长音、克拉克、卡鲁索(Caruso)、史丹普(Stamp)和马基欧(Maggio)。
问:卡鲁索的六音(Six notes of Caruso)?
克里斯:是的,六音。这些帮助大家保持状态的练习我都会做。至于爵士乐的部分,乐手最终是要形成自己的音乐语言的。此外,我想聊一聊常被爵士乐手忽略的方面,比如如何表演(perform),如何享受巡演。作为爵士乐手,我不太认同那些喜欢宅在家里撸猫撸狗、养花种草的人……走出来,走向大千世界,这是爵士乐的一部分!
问:难以想象永远都在路上的状态。您是如何获取平衡的?
克里斯:我的人生就是不平衡的……
问:无“家”可归,却乐在其中。
克里斯:如你所说,作为一名跨界器乐演奏者,带着音乐周游世界,我感到无比幸运!回想起我第一次拿起小号是6岁的时候,如果你让那时的我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梦想,无论纸上写满什么,都无法和现实中已经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相比。
单纯地做好音乐
问:疫情似乎成了人们怀旧的催化剂,不少爱乐者在一片灰色中放下了比博普(bebop),回归经典,一边听着纯粹的、简单的旋律,一边反思人生……正如我来的路上重听您的新专辑《第一卷》中的《丹尼男孩》(Danny Boy),没有即兴,却一瞬间让世界安静下来,哪怕是在嘈杂的地铁里。
克里斯:疫情一度让我感伤,城市的死寂、经济的萧条、巡演的取消……连我们最期待的演出后的小聚都没有了……谢谢你喜欢《第一卷》,这是我跟Blue Note唱片公司的第一张专辑。或许正是这段忧伤孕育了《丹尼男孩》。而事实上,我的演奏中也很自然地流露出古典的痕迹。
问:作为当今最成功的跨界艺人之一,您如何理解爵士乐?相较于古典音乐,爵士乐只有区区百余年的历史,但却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发展着。爵士乐的未来会是怎样的?
克里斯:(沉默了片刻)我想,我大概不应该竭力尝试去讲“我所理解的爵士乐是什么”,这个话题太大了。就像约翰·梅尔(John Mayer)会不情愿去回答摇滚乐(Rock and Roll)已经发展到了哪里一样。谈及爵士乐的历史,总有一些人,尤其是一些乐评人会将艺术家进行横向或者纵向的比较,贴上标签……但我想说,艺术就是艺术,不是篮球比赛,不该有记分牌。
就像我刚才讲的,约翰·梅尔或许只在意他自己,而我更在意的是我的观众。我很清楚每晚我想给观众和乐迷呈现什么。世界在变,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会不一样,就像每次来中国巡演,我们都会精心准备曲目,下一次来肯定会跟这一次有所不同。
不仅是你,也有其他人问我,“爵士乐发展到了哪一步?”我想,自己有一个非常棒的组合,能够跨界演绎爵士乐、古典音乐、流行音乐,这就足够幸运了。艺术家的任务就是找到自己的所爱,并为观众带来快乐,我的任务就是认真地吹小号,做好音乐。
打破舞台与观众席的界限
问:您的每一场秀都充满激情,您积极地与乐迷互动,并在曲间奉上幽默风趣的脱口秀、暖心的励志演讲。整场秀的曲目安排有着某种内在的逻辑,两小时的音乐与语言表演浑然一体,充满正能量,让人回味无穷。您是如何形成这样的风格?
克里斯:其实这些是几十年前流行的老派做法了。我的第一份职业演出是在校期间跟弗朗克·斯纳特拉(Frank Snatra)的巡演,尽管只有两周,却对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巨大的演唱会现场,你能真切地感到斯纳特拉的明星气场充满整个空间,登台后,他首先会俯身向前排观众问候,并通过眼神和肢体语言向全场致意,如同老派的喜剧大师唐·里戈(Don Rigo)一般,甚至打破舞台与观众席的界限,走到乐迷中间表演。他也时常转过身来,充满感激地向自己的乐队成员致谢,并带着大家一起给观众鞠躬。所以,斯纳特拉的秀之所以打动人,因为他同时扮演好了三个角色:大明星、交流者(与观众)、乐队领袖。这其实非常非常老派(old school),但我一直在做,还要做得更好。
也许你经历过类似的情景,当今也有一些乐队,别说同观众互动,乐手之间都很少有哪怕是目光上的交流,对音之后,彼此靠监听音箱保持在线状态。曲罢,主唱会敷衍一句“谢谢大家,下一曲是什么什么”,然后鼓手开始用鼓棒给出节奏。这样呆板的表演不异于一种机械化操作,几乎等同放弃了与观众的交流,也让音乐的表现力大打折扣。
问:您的分享也让我想起了中文里的“乐”。儿时学习书法时,写到“樂”,听到老师讲“乐”的结构如同两人坐在木桌前分享食物、美酒和故事,哪怕在无声中仅仅四目相对,只要心有灵犀也是“乐”事。中文“乐”原本也有着“音乐”使人“快乐”的释义。
克里斯:这太酷了!真是有意思!
中国爵士乐的未来
问:中国的爵士乐市场正在逐渐打开,不仅有越来越多的乐迷,更有孩童愿意学习爵士乐,也有相当多古典音乐演奏者想要尝试爵士乐,您有什么建议吗?
克里斯:毫无疑问,中国已经重新定义了“古典音乐教学”。来北京的路上,我和团队的乐手们一路在聊中国的观众。在与他们的互动之中,我们惊喜地发现,四五岁的孩子既不来回乱跑,也不是“乖乖”坐在父母腿上,他们很投入!他们就是未来!
中国有着巨大的爵士乐市场,我相信未来会越来越好。
至于古典乐出身的艺术家们想要尝试爵士乐,这当然非常棒。但要“有一番作为”,在录音技术和自媒体都很发达的当下,反而不那么容易。你的音乐要有极高的辨识度,最主要的是:有人真心喜欢。
李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