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曲家梁雷有一次讲座令我印象深刻,题目叫“音乐是友谊”。里面有一段话深深触动我:“友谊不一定是为了成就、为了方便,或者为了俗谛意义的功利性成功。更重要的是,友谊带来没有刻意准备的惊喜,一种纯粹的、远离功利的喜悦。友谊能够开启我们的智慧,重新组构我们的知识结构。”4月23日,由郑明勋、王健、竹泽恭子组成的“友情三重奏”在国家大剧院演出了勃拉姆斯《B大调第一钢琴三重奏》、柴科夫斯基《a小调钢琴三重奏》,听来便能感到这种“纯粹的、远离功利的喜悦”。
这组三重奏里,大提琴家王健中国听众最熟悉,这次亦发挥最善。王健技术已达炉火纯青之境,音乐也已醇如老酒,到了随心所欲不逾矩的阶段。他的音色苍古遒劲,又常在音乐上出奇。分句的不同构成句法的变化,例如开始主题中他常常会弥合一些乐句从而产生气息的变化;第二乐章伊始,他用一种近似抛弓的感觉去拉那些跳弓,如同一位武林高手瞬息抛出的袖箭,迅疾而准确地命中,勃拉姆斯音乐中那种急促的逡巡感一语中的!第三乐章上来的B大调旋律,勃拉姆斯在极弱力度下又标注了“有表现力的”,那几句的音色我觉得用了一种极端的弓压把声音“挤”出来,这种非常规,甚至在一般意义上不美的声音却让这件“丝竹乐器”发出一种铮然的“金石之声”。
王健是最耀眼的,但并非完全是音乐的主导者,其他两位在适当的地方都会成为音乐的主导者。小提琴家竹泽恭子名气不大,但发挥超过预期。她在高音缺乏一些光彩,但配合上日本演奏家特有的那种良好的协作感,在另两位展现奇崛的大家之间,也是能与他们过过招的。尤其在老柴三重奏中那些层层模进、情绪递进的段落中,作为高声部的小提琴在塑造张力上不输另外两位。
指挥家郑明勋的指挥艺术高深莫测,但听他现场弹琴还是第一次。此前看到他在欧洲忘谱停下来的消息已然调整了预期,这次似乎并没有什么洒汤漏水之处,柴科夫斯基三重奏几处颇有难度的段落他都顺利地完成了。尽管当年勇夺柴科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钢琴比赛银奖,但七十多岁的郑明勋毕竟不像巴伦博伊姆、阿什肯纳齐一样很长一段时间靠吃钢琴这碗饭。他踏板与触键的浑浊,那种“含混”在音乐上有时会制造出一种混沌的深邃,但在技术审美上还是让人听来有些遗憾。勃拉姆斯是他的挚爱,他弹钢琴也最爱弹勃拉姆斯小品。在勃拉姆斯之中,他音乐中那种深厚、一往无前的气息也反映在他的钢琴演奏上。他的演奏像一团墨,在黑色的基础上求变化:在该衬托的地方,他的演奏如淡墨皴擦,而激烈处他会挥毫泼墨,甚至不惜以一种刻意抢拍的方式制造出如泼墨般奇峰突起的效果。下半场他更加从容,成为弦乐柔情音色的稀释剂。
我对于这种“打感情牌”的音乐会总是持保留态度,但听完“友情三重奏”,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三重奏的魅力——时而齐心协力,时而相互竞技,这和通常意义上的弦乐四重奏是不一样的趣味。历史上很多成功的三重奏都是大独奏家组成的,友情三重奏这三位恰好既有光辉又有趣味。王健早年在DG与皮雷斯、杜梅录制的勃拉姆斯是一时之选,精彩无比,三位独奏家棋逢对手,和今天这种老友重逢是两样美好。
曲目上,别看是两个大部头直愣愣地摆在那儿,实际上作品中有着脉脉的温情。勃拉姆斯1854年初写完的这部三重奏是他发表的第一部室内乐作品,勃拉姆斯称此首作品叫“青年克莱斯勒的旅行日记”,他正是在那时遇到了对他一生影响深刻的舒曼与约阿希姆。柴科夫斯基这部庞大的《a小调钢琴三重奏“纪念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向亦师亦友的尼古拉·鲁宾斯坦致敬。尽管不了解他们具体的友谊有多深厚,但这个中日韩三国艺术家组成的重奏组合,在演奏中难能可贵地呈现出一种“东方性”。音色虚实相间,几个人演绎中的推杯换盏,最后呈现出来的音乐达到文人化超逸的一种品质。这种余韵在返场的门德尔松三重奏继续氤氲开来。
我在听这三位演奏家时,不知为何常能感到一种“奔跑感”。那是一种老人的奔跑,一种意志坚定、勇往直前的奔跑,直到终点才停下,那种贯穿音乐间的气息令人着迷。下半场老柴的温情实在有些磨叽,当晚的演绎到结尾处来了一个“跳远”——如许多版本一般删去了结尾数十个小节,直接进入主题的动力再现。青春做伴好还乡,我陡然感到,这演出也是他们人生的动力再现。年少意气风发,各自的独奏事业红红火火,不知老之将至,再见已是鬓角霜白,沧海桑田。
张听雨/文
王小京/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