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假期的第一天,去家中拜访孔祥东,一出电梯便听到孔祥东的琴声,心里想,难怪电视剧《繁花》里他演的扰民钢琴老师那么像。《繁花》热播,钢琴家孔祥东的客串成为了电视剧的小彩蛋。剧中孔祥东本色出演了女主角玲子进贤路的邻居——经常吵到玲子的钢琴孔老师,当玲子被吵到睡不着觉的时候,忍不住跟孔老师建议晚上不要弹琴唱歌,孔老师说的那句:“我就唱,我偏唱。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让人忍俊不禁。
2023年10月,孔祥东正式复出,在与上海爱乐乐团的音乐会上演出了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今年,他又在一场音乐会中演出了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和柴科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这两部和他的生命紧密联系的巨作,获得极好的反响,继而一发不可收拾。如今,孔祥东以繁忙的日程与从容的状态回归到大众的视野。
这是老朋友再见,亦是繁花再度盛开。
生命如歌
1968年,日后被西方媒体盛赞为“一个世纪只能出一到两个,真正能激动人心的天才钢琴家”孔祥东在上海出生。
那时候,孔祥东的家庭经济情况和当时大多数人一样并不富裕,学习钢琴听起来也像是贵族才干的事情。但家里的亲戚拉手风琴、拉小提琴,让孔祥东对音乐充满了兴趣。他的第一架钢琴是妈妈林幼陵给他画的卡纸。他在卡纸上练习,通过唱谱的方式弥补声音的缺失,有时候妈妈也会帮助他唱谱。妈妈热爱音乐,而“文革”让她的音乐梦破碎了。正是她的这份坚持让孔祥东最终得以走向世界舞台。
6岁那年,妈妈觉得,儿子应该有一架真正的钢琴。那时钢琴不好买,她辗转间联系到一位阿姨。那位阿姨因为儿子在新疆,急需回上海治病,决定将钢琴卖掉。但是她只愿意将钢琴卖给真正需要它的人,她决定先“面试”一下孔祥东。孔祥东的妈妈带着他去拜访,一曲弹罢,阿姨便决定将钢琴卖给他。就这样,孔祥东拥有了自己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架钢琴。这台780块钱买的钢琴让家里举债六百多元,为了还债,林幼陵为左邻右舍裁剪衣服。
1978年9月,10岁的孔祥东考入了上海音乐学院附小,开始专业系统的音乐学习道路。在附中读书的这些年,孔祥东认识了他人生路上最重要的引路人——钢琴教育家范大雷。
走进孔祥东的书房,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本恩师当年留下的谱子,上面的标记仍清晰可见。范大雷膝下并无子嗣,谱子和很多资料都传给了孔祥东。今年5月26日,孔祥东将与俄罗斯最好的圣彼得堡爱乐乐团合作“柴一”。15岁时,他跟范大雷学习的第一首钢琴协奏曲就是这首“柴一”,后来凭借此曲赢得了全国钢琴比赛第一名。17岁时孔祥东在莫斯科柴科夫斯基国际音乐(钢琴)比赛获奖弹奏的也是这部作品。比赛前,范大雷为了让孔祥东能用上雅马哈钢琴,多次和学校争取。他让孔祥东吃住都在自己家里,只为能有更多的时间带他一起练琴。恩师范大雷给了年少时期的孔祥东诸多教导和帮助。“14岁时我父母便离异了,父亲这个角色在我的生命里几乎无足轻重,也是那年,我成为范老师的学生,他之于我,如父如兄。”孔祥东感慨道。
1993年3月,得知恩师垂危,正在海外巡演的孔祥东第一时间赶回了上海,同他的师弟周挺一起举办了一场“庆生音乐会”为恩师筹款——范大雷的性命只能依靠肾移植延续,但是手术费高昂,他只能靠洗肾维持生命。音乐响起的时候,恩师也从“梦中”醒来,在广播里聆听学生的音乐。音乐会结束后,范大雷闭上了双眼,孔祥东赶到医院时,将恩师的手贴在脸上,感受着他最后的温度。范大雷因肾衰竭去世时,第47年的生命刚走过27分钟。
1993年3月,孔祥东回国探望恩师范大雷,骑车去血液中心购买血浆
这一充满温情的戏剧性意外让孔祥东一跃成为媒体关注的热点。电影导演夏钢计划筹拍反映二人师生情的电影《生命如歌》,诚邀孔祥东出演。但是孔祥东拒绝了,但为电影的钢琴演奏部分(包括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进行了配音。对他来说,这样的“热度”是用失去老师的“温度”换来的,他要继续在音乐的道路上孤独前行,不辜负老师的谆谆教诲。
一时无两孔祥东
上世纪90年代至21世纪初,孔祥东在中国的名气可谓一时无两,至今在音乐界也是如雷贯耳。有一次我和几位钢琴家到访上音附中,陪同人员介绍孔祥熙旧宅,一位钢琴家随即问道:“孔祥熙是谁,孔祥东的弟弟吗?”上世纪90年代,孔祥东的音乐会开遍各大国家、城市;20世纪初,他办的音乐学校从大学开到小学,从上海最繁华的地段开到澳门最著名的观光塔下。从职业演奏家到办学校,孔祥东的路可谓顺风顺水。
在1986年举办的莫斯科柴科夫斯基国际音乐(钢琴)比赛与第二年的西班牙桑塔德尔国际大赛中,孔祥东接连获奖,开始引起世界乐坛的瞩目。1988年,孔祥东前往美国求学,先后在杨百翰大学和柯蒂斯音乐学院求学,第一年便在美国林肯艺术中心举办了个人音乐会。同时孔祥东也不断斩获国际大赛奖项,在美国吉娜·巴考尔国际比赛和1992年的悉尼国际钢琴比赛中都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和一系列特别奖。孔祥东的音乐事业在欧美如火如荼。
1994年,孔祥东刚刚搬到洛杉矶就接到经纪人的电话,询问他能否紧急救场代替生病的马友友,与洛杉矶爱乐乐团演出拉赫玛尼诺夫以繁难著称的《第三钢琴协奏曲》。孔祥东短暂地思考了一会儿便觉得一定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接到这个通知时,距离演出只剩半天时间,赶到现场后,孔祥东只剩下一个小时的排练时间,他便和经纪人商量改成技术稍微简单一些的“拉二”。由于时间紧迫,孔祥东只在一些重要的地方反复排练了几次,最后的结果不尽如人意。据孔祥东回忆,现场观众的热情还是比较高涨,但乐评人的反响比较一般:“一般来说,一个天才的缺席会造就另一个天才的出现。但是,昨晚的音乐会似乎没有看到这样的现象出现。”这支乐团再没有邀请他去演出,这也是他在美国合作过的最好的乐团。“我当时要是搏一搏就好了,‘拉三’技巧虽然难,但更能点燃听众的热情,我如果用这首曲子救场一定就能获得很好的反响!”我在孔祥东家里看到三本“拉三”的谱子,一本在俄罗斯比赛时购得,一本在美国时购买,一本是2023年演出用谱——2023年10月,孔祥东与上海爱乐乐团演出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作为他的复出之演。在台上,我想他一定想到了这段往事。
正是这次失利,让孔祥东动了回国的念头。
回到国内后,他两手抓钢琴表演和钢琴教育。2002年,孔祥东前往台北演奏原版带有《东方红》段落的钢琴协奏曲《黄河》,这是第一位内地钢琴家在台北演奏钢琴,海峡两岸都因此反响热烈。孔祥东的音乐会经常一票难求,有一次钢琴家顾圣婴的父亲因为没买到门票而没有听成孔祥东的音乐会,孔祥东知道以后专程去家里为老人家又弹了一遍。
因为自己淋过雨,所以要为别人撑把伞。1997年,孔祥东在上海创办“孔祥东音乐艺术中心”,帮助青少年学习钢琴,用音乐教育推动钢琴艺术的发展。在当年的《孔祥东音乐艺术中心专刊》的创刊号上可以找到这么一句话:“素质教育,兴趣教学,为增加中国音乐人口而努力!”卡西欧公司“音乐人口”的概念点燃了孔祥东的教育激情。8年以后,他创办的学校已经普及到了9个城市,在上海,就建立了3所幼儿园和1所大学。
2004年夏天,孔祥东在得知盲童曾凯因为生理原因而未被上海音乐学院录取时,主动与其联系了解具体情况,后与孔祥东音乐机构中经验丰厚的钢琴老师制定一份特殊的学习计划,帮助曾凯逐梦音乐之旅。同一年,他与上海市团市委共同合作启动了“阳光音乐大行动”,计划用5年时间培养1000名城市流动人口的子女学习钢琴。正是对音乐、对钢琴的激情和热爱,驱使他在享誉世界的情况下,还愿意为中国琴童撑起一把学习钢琴的伞,帮助琴童逐梦。
孔祥东说:“其实钢琴只有88个黑白琴键,我现在常常把钢琴的黑白琴键的黑,比作是生命当中的不如意;白,是我们对生活的美好憧憬。如果把钢琴上的黑键拿掉,不成调,把白键拿掉,不成音,只有黑白相间才能成就钢琴这个乐器的完整性。人生如同钢琴,不可能只有顺利,还会遇到不如意,只有不如意、顺利和憧憬混搭在一起,才能构成完整的生命。”2008年以前,听众听见了他的“白键”,2008年他遇到了他人生中的“黑键”。
八年的抑郁,永远的朋友
孔祥东的人生经历和他钟爱的拉赫玛尼诺夫出奇地相似,因为音乐上的失利陷入抑郁。拉赫玛尼诺夫因为他的《第一交响曲》失败而抑郁,孔祥东因为他的奥运歌曲《永远的朋友》落选而抑郁。历史上,许多知名音乐家都会受到一些充满“神秘色彩”的疾病影响,为他们原本辉煌灿烂的人生增添一抹不一样的“灰色”。经常会有人用身患抑郁这一结点将孔祥东的人生分为两部分,笔者在采访孔祥东时,发现他并不回避这段时光,将这段时光作为他与钢琴相依为命的一段特殊时期。
2008年,中国首次举办奥运会,这也成为了孔祥东人生的拐点。北京奥组委开展奥运歌曲评选活动,很多知名音乐人都参与其中,孔祥东也不例外:他与意大利音乐家乔治奥·莫罗德共同创作了歌曲《永远的朋友》,这首歌曲倾注了孔祥东两年的热血,但最终作品落选了。这一年孔祥东40岁,回到北京的家中,因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而逐渐消沉乃至患上了抑郁症。就这样,学校一家家关停,他也不再出门演出,日子一天天过去,孔祥东就此淡出公众的视线。孔祥东搬回上海居住。孔祥东是热爱、专注于创作的,他在上海的这套房子,或者说这层楼便是当年他用为刘德华作词、演唱的歌曲《爱你一万年》的版税买的。
那时候的孔祥东并不承认自己生病了,他将自己和钢琴封闭在屋子里,母亲、女儿他通通不见。为了与世隔绝,他甚至换了21次手机号。面对抗拒治疗、封闭自我的儿子,母亲只能将药放置于他的餐食中,帮助他恢复。抑郁症带来的痛苦不仅仅是精神上的,一定程度上身体也连带出现了一些并发症,最痛苦时孔祥东也曾有过轻生的念头。
讲到这里,孔祥东带我去看了那个阳台。“有一天,一场暴风雨来袭,我站在阳台上,准备让‘老天爷’决定自己的命运——如果十分钟内,暴风雨没有带走我,我就要重新开始。”不知为何我想起孔祥东在RCA录制的一张很有名的唱片封面照。照片上他双臂张开,像是要拥抱什么。暴风雨过去,孔祥东依然在阳台上失神地挺立着。要拥抱什么?是黑暗还是光明?他心里已经有数了。
或许是药物的作用,又或许是母亲的慈爱,可能更多是自己内心的坚定,孔祥东的病情有了好转,开始愿意与外界接触。他走出房门,接受朋友的拜访。那时候的他听到朋友殷切的关心,反而内心觉得有些烦躁。他便提出,“我给你们弹琴吧!”刚开始弹奏肖邦、贝多芬等经典作品,但是这些既定的作品无法完全表达他的内心世界,他便开始即兴创作。
他让朋友指定四个音——两个白键、两个黑键,根据这四个音开始即兴发挥,将他的感情用钢琴描绘出来。通过这种方式,他与朋友交流了内心,也慢慢打开了自己的心结,抑郁也逐渐好转。抑郁症病愈后,他重返上海精神卫生中心进行公益演出,尝试用音乐帮助青少年走出精神困境。艺术家抑郁者多,李玟逝世,孔祥东复出,每个人都有自己迈得过去,或迈不过去的坎。或许到最后都会发现,只有艺术是永远的朋友。
如今回顾往事,仍有疑问,为什么孔祥东在如日中天时会患上抑郁?一次失败至于吗?而站在历史的角度看,孔祥东所经历的,正是中国古典音乐市场爆发性兴起的阶段。那时也还没有成熟的经纪机制,没有人告诉他成名后该如何做,该如何站在一个客观理性的角度计划自己的事业。孔祥东的经历是这个时代生动,甚至有些残忍的注脚。
出走归来,仍是少年
归来的孔祥东,多了一分豁达和开朗。每天早晨七点钟和“跑友”晨跑,一天发十几条朋友圈,短视频玩得风生水起,不仅精神变好了,身材变好了,人也变得年轻了。正如他在自己“拉三”乐谱扉页写下的:“所谓(音)乐,爱之所述。”他也常将樂(乐的繁体)和藥(药的繁体)比较——“音乐是治愈我的一剂良药”。
抑郁症这段时间,孔祥东通过手机下载了许多APP,也看到了互联网的能量。他说:“现在的时代,观众可以通过网络获得任何想听到的作品,在去音乐会前,很多作品已经耳熟能详,并且形成了一个标准。去现场听音乐会时,也就有了一个预判——他期待音乐会上的演出能带来不一样的音乐。以前的音乐会,演完就结束了,通过官方媒体报道一下进行收尾。现在,演出视频通过自媒体被所有人看到,任何人都可以在下面评论。虽然有时并不可控,但有一个优点就是大众逐渐通过这种方式参与音乐演出,演奏家这个行业前所未有地被关注到。”孔祥东会把自己的演奏视频上传自媒体供人评说,他也会积极地和网友讨论互动。对此,孔祥东表示:“我很感激,通过互联网,可以把我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分享给大家。”对于孔祥东来说,抑郁症后的他更像是“新生”——走下了钢琴家的神坛,大胆尝试新事物,勇敢接受公众的评论。孔祥东对自己是自信的,作为一个刚刚从抑郁症中走出来的人,他直面评论,并不担心抑郁症会复发,由此可见,他是真的痊愈了。痊愈的不仅是他的精神,还有他的琴声。
如今,孔祥东也开始尝试将多媒体运用到音乐中来。4月14日,“海之声命——孔祥东原创钢琴多媒体音乐会”在上海举行。在这场音乐会中,孔祥东现场原创即兴弹奏了多首乐曲。他用博兰斯勒古典钢琴和卡西欧电声钢琴演奏,突破传统钢琴的演奏方式,向听众分析了人类与海洋的关系,即兴演奏也为音乐会带来许多惊喜和意外。音乐会后,孔祥东发朋友圈:“这是个人音乐生涯的里程碑之日。”
孔祥东病愈后,积极投身到社会活动中,利用自身的社会影响力作贡献。2020年的春节是一个不同往常的春节,全国人民同心同力,为武汉助力,抗击新冠疫情。孔祥东用自己的社会影响力发出倡议,做自己健康的第一责任人。他还创作并演奏了钢琴曲《同在》与《爱在人间,乐来乐好》。孔祥东与SMG纪录片中心合作,为纪录片《人间世》里面的30位上海援鄂医疗队医护人员创作了肖像音乐,同样采用之前使用的“四个键”的方式即兴创作。钢琴在他的创作中,像个桥梁,将他和这些医护人员的内心连接起来。
对于演奏和教育,孔祥东依旧热衷。我在他家待了两天,第一天除了听他聊天,便是听他弹琴,从“拉三”弹到“黄河”。我觉得孔祥东不仅琴技未退,反而音乐愈发真醇。有时,一个音弹下去便感到力能扛鼎。孔祥东这些年一直在练琴,他左手小指处甚至练出了一块发达异于常人的肌肉隆起。直到现在,孔祥东演出协奏曲前都要请两位伙伴为他弹第二钢琴来练习——因为一个人的力量很难与他匹敌。走出抑郁的他似乎更能领会“老拉”的音乐,他的“拉三”速度虽慢,但有着悠长的气息与高分辨率的细节;他的“柴一”雄浑之余,有着英雄的不屈斗志;他的“黄河”,摧枯拉朽的音乐亦是他不断锤炼的修为。第二天下午,我在他家听他和“学友”们一起编教材。孔祥东对教育事业同样全情投入,灵光一现时,他就在琴上弹一段、讲一段,然后和另外两位钢琴家交流,再编进教材里。孔祥东如今正以饱满的热情回归到音乐生活、日常生活。
一个上海人邀请客人在家里吃饭是至高礼遇。中午时分,孔祥东邀我一起吃他的妈妈、八十多岁高龄的林幼陵女士包的馄饨和炸的春卷。孔祥东亲自给我沏了咖啡,吃下最后一个馄饨的时候,他端起咖啡看着我:“有琴能弹,有妈妈能陪,我很幸福。”他的眼中流露出真诚。繁花再度盛开,孔祥东的生命必将继续灿烂地绽放。
张听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