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印象中昆曲唱腔一般都是华丽婉转、念白儒雅、表演细腻、舞蹈飘逸,就应该是《牡丹亭》“良辰美景奈何天”式的富丽华美、典雅曼妙。可是,《狮吼记》幽默诙谐、热闹夸张的表演却刷新了我们对昆曲的认知,这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艺术感受。昆剧《狮吼记》改编自明代汪廷讷的传奇《狮吼记》(三十出),是一部关于“妇德”问题的喜剧作品。它不仅是昆剧中难得一见的喜剧,就是在整个中国戏曲舞台上也是极为杰出的喜剧作品。日本学者青木正儿称赞它为“关目甚佳,明清滑稽剧中最为杰出”,赞誉甚高。
昆曲《狮吼记》宣传照 李筱晖摄影
传奇《狮吼记》的主要内容是苏东坡的好友陈慥(字季常)备受他妻子柳氏的诸般折磨,最后其妻魂游地狱被点醒成为“贤妻”的故事。目前的昆剧保留了传奇《狮吼记》的精华,删减了大量妖魔迷信、荒诞不经的内容,情节更为简练紧凑,人物形象更为生动鲜明。现在昆剧舞台上经常演出的《狮吼记》一般分四出,分别是“梳妆”(传奇为“奇妒”)、“游春”(传奇为“赏春”)、“跪池”(传奇为“谏柳”)、“三怕”(传奇为“闹祠”)。此剧通过戏谑的笔法、夸张的喜剧情节凸显夫妇之间伦理与情感的冲突,从而对夫妇人伦有更深切的体悟。
喜剧人物的成功设置是《狮吼记》之所以常演不衰的原因。此剧并没有沿用传统的“巧合”“误会”等常用的营造喜剧效果的技巧,而是以喜剧性的人物性格冲突为基点,通过人物自身的缺陷和性格特征来构建笑料,营造令人捧腹而又真实自然的喜剧效果。
全剧以陈季常“喜风流”和柳氏“悍妒”之间的性格冲突为基础构成喜剧性冲突,二人按照各自的性格行动,冲突不断,笑料不断,高潮不断,二人的喜剧形象也更为丰满。“陈季常风流惧内”,“风流”与“惧内”这一组相互冲突的人物性格勾勒出“滑稽错位”的喜剧人物形象,构成整个戏剧情节的起点。陈季常性格放浪不羁、风流成性,可是他偏偏怕老婆,有意思的是,他怕老婆偏偏又死要面子,大男子主义十足,在外面又要碍于情面装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须眉男儿汉,这相互矛盾的性格让他闹出了很多的笑话。如“游春”一出中,陈季常携美人出外游赏,可是回家后却要承受跪池的惩罚,于是他游玩的越开心也就越能反衬出他回去之后受罚的狼狈凄惨,这种反差极具喜剧性。并且正当陈季常游兴正酣之时,被奉命监视他的苍头告知他回家后要受拄杖之苦,于是他只得跪求苍头为其隐瞒真相。苏轼故意问他为何向一个老仆屈膝求饶时,陈季常为了保全颜面只好为自己费尽心机地寻找种种理由来搪塞苏轼。而事实上是观众和苏轼、琴操等人早已经知道了他惧内事情的真相。在大家眼中陈季常辩不辩解都是一样的,可是他以为大家都不知道,他越是急着为自己辩解就越能让观众忍俊不禁,嘲笑他的胆小怯懦。
大多数强势的妒妇背后必定有一个懦弱怕事、胆小惧内的丈夫,“跪池”一出将陈季常惧内的性格淋漓尽致地演绎出来。当陈季常逾期回家见了柳氏之后十分恐惧:“奶奶,我但见你红下脸来,我有话都说不出了。你请息怒,容分剖。”在他受罚之时低声下气地讨饶:“(生)奶奶,不才初犯,且饶这遭。(旦)断要打,休惹起我的性子来。(生)奶奶,打我是小事,你方才养成指甲,恐被抓伤。吾罪越重,不如权且恕过,下次莫饶。(旦)也罢,我饶你拄杖,罚跪在池边。(生)奶奶,这个容易,只求把大门闭了,恐有人来,不当稳便。(旦)若要闭大门,打了去跪。(生)我跪我跪。”面对柳氏的训斥,他犹如一个孩童在受母亲的教训一样战战兢兢,言听计从,不敢反抗,表现得很是好笑。
苏轼作为男权社会的维护者和代言人,因不放心陈季常与他游玩而受罚专门去造访陈家,见他正在院子里罚跪,便责问他道:“你既为男子,乃甘屈膝于妻孥?”不料陈季常回答说:“我自屈膝,与老兄何干?”一副自愿受罚、心安理得的模样。苏轼怒其不争,大丢男人的颜面,质问他:“世间哪有你这样缩头的男子?”这一系列行为将陈季常唯唯诺诺、“惧内”之性格清晰展现出来。
昆曲《狮吼记·梳妆》剧照,魏春荣(右)饰柳氏、邵峥(左)饰陈季常 李筱晖摄影
明代祁彪佳的《远山堂曲品》将《狮子吼》列为《逸品》,并评价道:“初止一剧,继乃杂引妬妇诸传,证以内典,而且典肖以儿女子絮语口角,遂无境不入趣矣。”这是看到了此剧生活化的一面,以及男女主人公之间小儿女的冲突。剧中陈季常与柳氏的冲突,充满儿童“过家家”的玩闹感。比如演习杖责的一场:陈慥答应柳氏,违约甘受杖责,对于打多少的问题,与柳氏讨价还价,尽量要求少一些。而柳氏坚持要打一百下,并且“先要打一下,做个样儿”,命令陈季常“趴在椅儿上”,供她驱使。陈季常虽然口里嚷着“娘子,看夫妻情分,打轻些”,但还是乖乖地趴在椅子上,配合着柳氏让柳氏打了一下。两个人的争吵如同游戏一样,没有太多的火药味。很多时候陈季常如鹦鹉学舌一般,故意惹得柳氏生气。陈季常与苏轼狎妓郊游回来后,苦苦哀求柳氏“饶过这次”。柳氏终究不忍,只是罚他跪在池边。柳氏让他“动也不许动”,他便表示“动也不敢动”。柳氏说:“啊哟,气死我也!”陈季常马上也接口说:“啊哟,气死我也!”于是通过演员生动形象的舞台演出,将一对“冤家对头”在家庭日常生活中的种种摩擦、斗嘴栩栩如生地表现出来,演绎着一对欢喜冤家的啼笑姻缘。在这种情形下,柳氏原有的妒悍的意味大为减弱,充其量不过是一个美丽的、泼辣的小媳妇而已,而陈季常也只是一个心性风流、摇摆不定,又有点怯懦的丈夫。
这两个人物虽存在巨大的性格冲突,但情感足以维系两人关系。“梳妆”开始时,陈季常和柳氏在晨光中共同吟诵孟浩然的《春晓》,一起逗弄鹦哥,然后柳氏梳妆,陈季常在一旁伺候,两人之间充满了柔情蜜意。陈季常对妻子柳氏的悍妒虽心怀恐惧,却也不乏爱慕之情,对其容貌赞美有加:“娘子,看你云鬓虽乱,意态更妍,恍如宿酲太真,绝胜捧心西子,怎不教人可爱也!”在陈季常眼中堪比太真、西子,一方面可以说柳氏当真是个美人,另一方面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可见陈季常对柳氏的情感是真挚的。柳氏不只是容貌美,而且还颇具才情。面对苏轼的责问,柳氏表示自己“虽系裙钗贱质,颇闻经史懿言”。苏轼企图用周公“螽斯麟趾”的古语来劝说柳氏同意陈季常纳妾,柳氏却反问说“螽斯麟趾是周公做的诗,难道周婆肯说此话?”如此机智的反问,让大才子苏轼也哑口无言。而柳氏虽然悍妒,但对陈季常的爱也是显而易见的。柳氏并不是一个不可理喻的女人,她深爱着自己的丈夫,她之所以奇妒是想让丈夫只忠实于自己一人,是出于对丈夫的深情,为防止其在外拈花惹草而对其有所管制。所以柳氏愤愤而言:“儿夫喜浪游,不把盟言守。嗃嗃奈予何,伊作伊还受。”说明正是因为丈夫理亏在先,她才不得不妒悍对之。从中也透露出陈季常能忍受妻子的怒骂暴打,根本原因就在于他本身就“宜室宜家道未行”,其风流倜傥、拈花惹草之性使得其在反抗妻子“暴力”面前气弱理亏。
陈季常的风流和其妻柳氏的悍妒之间的冲突是难以调和、随时要爆发的。但是由于他们二人具有才子佳人的底蕴,使得两人之间的种种矛盾冲突显得赏心悦目、耐人品味。正是这种时刻冲突又无法摆脱的人物关系,使得每一次冲突都带来极强的喜剧效果。
文章出处:《北京文史》——《浅析昆剧<狮吼记>的喜剧性》
作者:陈清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