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宣统年间(1909年),谭祖任再次来到北京,试图东山再起,重振家门。然而,清朝没多久便如山崩墙颓般垮了台,接踵而来的是袁世凯篡国、军阀混战、日寇侵华,社会动荡,国气不振。而谭家的“家产”也终于再也没有重振起来。
从北洋军阀时代,一直到敌伪时期,谭祖任曾充任交通部、平绥铁路局、教育总署、内务总署、实业总署、监察院等部门的秘书。当时社会时髦于敬重老名士,谭祖任无党无派,政局动荡似与他无关,而且不论哪一派掌权,为装点自己的政权,以显示其“兼容并蓄”和“礼遇前贤”,总能给他个一官半职的闲差。
国府南迁后,谭祖任失业赋闲在家,家境中落,旧日场面难以维持。但他那喜交游、好饮馔、讲究书画的嗜好,使得谭家仍然天天高朋满座,盛宴常开。一直到后来,谭祖任宁愿卖房子筹收举宴,也从未在烹饪上稍微表示过退缩。
到30年代后期,谭府开起了家庭餐馆,开始变相经营谭家菜,以获得一些收益,补贴入不敷出的家用。这样一来,谭家菜因此得到进一步发展,其声誉也日渐高涨。越来越多的人被其独具一格的美味所吸引,于是众口赞扬,名声大噪。
当时在北京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伶界无腔不学谭,食界无口不夸谭”,可谓京城菊坛、烹坛“双谭”竞秀。伶界的“谭”是指当时的“伶界大王”谭鑫培,乃“同光十三绝”之一。他那精湛绝伦的老生艺术,对菊坛后人的影响百年不衰;食界的“谭”则是指谭家菜的掌门人谭祖任。谭家菜流入社会以后,食界老饕无不钟情于此,有“其味之鲜美可口,虽南面王不易也”的美誉,口碑甚广。
谭家鼎鼐生香,亲朋相约常往。李滨声作
谭家菜开门营业,自有其特殊之处。1948年赴台的学者郑骞早年在北京生活,其于《永嘉室杂文》中记载了在谭家吃饭的两个条件:“一是必须有熟人介绍,一是无论请客或聚餐,‘谭瑑老’必须被邀入席。这是为了保持士大夫身份。他算是主人也好,客人也好,反正不是‘开馆子的’。”谭氏家厨彭长海的回忆中还补充了另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便是“无论吃客有多高的权位,都需走进门来吃谭家菜,谭家概不出外会。有一次汪精卫到北京,在新建胡同商震公馆里宴请北京名流,希望谭家能出一次外会。谭回绝了。后来双方妥协,谭答应为汪做两道菜,一道‘红烧鲨翅’,一道‘蚝油紫鲍’,但都是在谭家做好后,由谭家家厨端送去的”。
尽管是一个家道中衰的落魄文人,但开饭馆仍要高自标置,而且每桌宴席的价格之高是一般中产之家不敢问津的。但北京历来为首善之区,人文荟萃,各方面的人物云集,无论政界、军界、财界、文化界、戏剧界,炙手可热的名人很多,“口之于味有同嗜”,自然都想来尝尝谭家菜。第一次吃得好,第二次还想来。因此,谭家菜的生意从来未清淡过。初时谭家只是晚上举宴,每次只办两三桌,后来午间也备宴,但还是无法应酬。正像黄萍孙编《四十年来之北京》一书中记载的:谭家菜“声名越做越大,耳食之徒,震于其代价之高贵,觉得能以谭家菜请客是一种光宠,弄到后来,简直不但无‘虚夕’,并且无‘虚昼’,订座的往往要排到一个月以后,还不嫌太迟”。
有来京的外地人,“以不得就一餐为恨”;有些住在外地的北京人,则想方设法,以吃到谭家菜为快。据说谭祖任与国画大师张大千是情投意合的好友,两人常相聚。张大千对谭家菜更是赞不绝口。他住在南京的时候,想品尝谭家的“黄焖鱼翅”,就托人赴京来到谭家,买得刚刚做好的菜肴,即刻坐飞机返回南京张府。随着食盒的开启,一道味厚浓鲜、金黄发亮的黄焖鱼翅呈现眼前。大千举箸一尝,其菜温不凉,入口鲜滑不腻,浓香盈口。大千举箸赞道:“不愧是天下的极品!”
后来,发展到京城社会名流组织了一个“鱼翅会”,在谭家按期吃鱼翅席。这从《陈垣来往书信集》的一些书信中可以得到印证。谭祖任在一封致陈垣的信中写道:“傅沅叔、沈羹梅诸君发起鱼翅会,每月一次。在敝寓举行,尚缺会员一人,羹梅谓我公已允入会,弟未敢深信,用特专函奉商,是否已得同意,即乞迅赐示复。……定每月中旬第一次星期三举行,会费每次四元,不到亦要交款(派代表者听便)。以齿序轮流值会。”傅沅叔即著名学者、藏书家傅增湘,沈羹梅即沈兆奎,系晚清军机大臣沈桂芳之孙,以金石书画擅名。另一封信是陈垣作为食客于谭家订席的情况,信中说:“手示及钞票肆拾圆照收,当饬司庖妥为预备。过感高情,惟有铭刻。”还有一封是陈垣邀胡适先生到谭家小聚的信笺:“丰盛胡同谭宅之菜,在广东人间颇负时名,久欲约先生一试,明午之局有伯希和、陈寅恪及柯凤荪、杨雪桥诸先生,务请莅临一叙为幸!主人为玉笙先生莹之孙、叔裕先生宗浚之子,亦解诗词、精鉴赏也。”
有人将谭瑑青的名字取其谐音称为“谭馔精”,颇有推崇之意。其实谭瑑青本人并不下厨烹调。谭家菜的真正烹制者,历来是谭家的女主人及为数不多的几位家厨。
谭祖任三房姨太太皆喜烹饪,但他宣统年间返京后,三姨太赵荔凤一直是谭家菜的掌持者。上世纪30年代北京报刊报道谭家菜时写道:“掌灶的是如夫人和小姐,主人是浮沉宦海过来人。”这如夫人便是指三姨太太赵荔凤,而两位小姐并没有上过灶。
赵荔凤初来北京时,年方二十多岁,端丽贤慧、聪颖灵悟,是一位善于理家的女子。她出身贫寒,从未上过学,但在烹调方面,她似乎有一种天分。到谭家不几年,便将谭家祖传的烹饪秘诀基本掌握了。后来,她更向京师各派名厨学习了不少烹饪技艺,凡是哪家有好的菜肴,她都千方百计学到手。
赵荔凤善于烹饪,谭家厨房的菜品制作、原料采购、新品研制的重要程序,每每都精益求精。据谭氏家厨彭长海回忆,赵荔凤“为了保证谭家菜的质量,她每天清晨总是亲自提篮到市场去采购,非货真价实者不购。她们包有一辆月车,每天早晨六点便乘车出门了。到30年代后期,谭家菜变相营业以后,鸡、鸭、鱼一类原料不必再去买了,每天都由菜市场送上门来,但是燕窝、鱼翅一类的山珍海味,则仍由赵荔凤亲自上市场去挑选……她的选购能力是很强的,哪块鱼翅有虫蛀,哪批鲍鱼质量差,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对于次货,即便是大减价,她也从不购买”。
赵荔凤在两代主人的指导下,经过精心研制,广学众采,认真实践运用,总结了二百多种奇馔佳肴,使谭家菜声名显赫,多少贵家望族以能用谭家菜招待客人为荣耀。这样,赵荔凤不仅成为“谭家菜”集大成者,而且又把谭府烹调技艺推向新的水平,创造了独树一帜的“谭家菜”风味。其主要特点:一是甜咸适度,南北皆宜;二是火候足、下料狠,菜肴软烂,易于消化,尤其适合老年人享用;三是讲究原汁原味,善于吊汤提鲜;四是选料精、加工细,这是做好谭家菜的一个先决条件;五是菜肴的烹制方法是烧、焅、烩、焖、扒、烤、蒸,绝少爆炒,这是“回避剧烈,追求平和”。
在赵荔凤的晚年,为了谭家菜的传承和发展,她毅然决定打破祖传的“传内不传外”的规矩,将谭家菜的真谛毫无保留地传给了谭家的三位家厨:烹调厨师彭长海,擅长做冷菜的崔鸣鹤,擅长做点心的吴秀金。为“谭家菜”的传承和保留做出了历史性的贡献,也为中华饮食文化的传承和发展留下了宝贵的财富。
文章出处:《北京文史》——《谭家菜——北京菜系中的一朵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