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传译 | 动物教给我的事
2023-07-18 13:04 来源:  北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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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前,我九岁还是十岁时,在学校写了一篇作文,主题是长大以后想做什么。我宣称要做个艺术家,要养一只宠物水獭,然后加了一句,只要那只水獭快活。作业本发下来以后,老师有条评语:“可是你怎么知道一只水獭是否快活?”我看了怒不可遏,心想我当然知道,如果水獭可以玩耍,有一个柔软的地方睡觉,可以四处探索,拥有一个朋友(那就是我),在河里游来游去抓鱼,那它就很快活。水獭的需求可能与我的并不相符,在这一点上我唯一承认的事实是它对鱼的需求。但我从未想过,也许我并不了解一只水獭想要什么,对于水獭是怎样一种动物也所知有限。我以为动物都跟我一样。

我是一个奇怪而孤僻的孩子,很早就痴迷于寻找野生动物,无比投入。也许这是我在出生时失去了双胞胎兄弟的部分后遗症,一个小女孩寻找她失去的另一半,却不知道在寻找什么。我翻开石头看有没有蜈蚣和蚂蚁,在花丛间跟随蝴蝶,花了很多时间追逐和捕捉小东西,却从不考虑它们会有什么感觉。我是一个会跪在地上,单手从封闭的笼子里取出一只蚱蜢的孩子,神情凝重,因为需要下手轻柔。我皱着眉头察看它网状的翅膀,印刻着纹章似的胸部,像宝石一样精致发光的腹部。这样做不仅是在了解动物的形态,也是在测试我在伤害和关爱之间的危险地带探索的能力,一半是了解我对它们可以控制到几分,一半是了解我的自控力有几分。在家里,我用玻璃水族箱和生态缸饲养昆虫和两栖动物,摆在卧室书架和窗台上的越来越多。后来,加入其中的又有一只乌鸦孤雏、一只受伤的寒鸦、一只獾的幼仔,还有一窝因邻居修整花园而无家可归的红腹灰雀雏鸟。照料这些动物让我掌握了很多动物饲养学知识,但是回想起来,动机是自私的。救助动物让我自己感觉良好,有它们陪伴在侧,我觉得没那么孤单了。

我父母对我这些怪癖全盘接纳,风度极佳地容忍着厨房台面上四处散落的种子和客厅里的鸟粪。可是在学校就没那么容易了。有一天早晨,为了辨识附近鸟儿的鸣叫,我在一场无挡板篮球赛的中途溜出了赛场,还对我在队员中引发的怒火迷惑不解。这类事情不时发生。我无法适应团队活动或是规则,不出所料,我成了他们欺侮的对象。为了减少与同龄人之间日渐增长、刺痛心灵的差异,我开始利用动物隐没自己。我发现如果使劲盯着昆虫,或是把双筒望远镜举到眼前,将野鸟拉近,专心致志地观察动物,就能让自己暂时脱离现实。这种在困境中寻找庇护的方式是我童年时期的持久特点,我以为自己已经摆脱。可是几十年过去了,在我父亲去世以后,它势不可挡地卷土重来。

那时我已经三十多岁了,驯鹰也有很多年的经验。驯鹰之术是一种令人惊奇的情商教育,它教会我清晰地思考行为后果,理解赢得信任时温柔的重要性。它让我准确地了解鹰隼何时已经饱腹,何时宁愿独处。最重要的是,它让我明白在一段关系中对方看待某事的角度不同,或与我意见不合,都有原因,再正常不过。这些经验教训事关尊重、自主性和另一种思维。说起来未免尴尬,这些我在鸟类身上先学到的经验,很久以后才推及他人。但是父亲去世后,这些经验全都被遗忘了。我想成为像苍鹰那样凶猛、缺失人性的东西,于是我和一只苍鹰同住。我看着它在我家附近的小山坡上翱翔捕猎,我如此认同在它身上发现的特质,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悲伤。但是我也忘记了如何做一个人,就此陷入抑郁的深沼。对于做一个人,过人的生活,一只鹰注定是个糟糕的榜样。小时候我以为动物跟我一样,后来的我假装是一只动物,借此逃避自己。二者都有同样错误的前提,因为动物给我最深刻的教益,就是我们太容易不自觉地把其他生命看作自己的映像。

动物的存在不是为了教诲人类,但是一直都发挥着这种作用,而它们教给我们的大部分东西,只是我们对自身一厢情愿的了解。因为研究、观察、与动物打交道的时间越多,塑造它们的故事就会出现更多的变化。这故事将变得更加丰富,所拥有的力量不但能改变对动物的看法,也能改变对自我的看法。想到家园对一只铰口鲨或一只迁徙的家燕的意义,这扩展了我对家园概念的理解;了解到橡树啄木鸟的育雏习性是几只雄鸟和雌鸟共同养育一窝幼雏之后,我对家庭的观念也有所改变。不是说人类生活要仿效动物,我身边没人会以为人类应该像随水漂流的鱼儿那样产卵。但是对动物的了解越多,我就越发觉得,表达关心,体会忠诚,热爱一个地方,穿行在这个世界,正当的方式也许不止一种。

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担忧着家人和朋友的健康。今天我数小时盯着电脑屏幕,眼睛酸痛,心脏也疼。我需要透透气,便坐在后门门阶上。我看见一只秃鼻乌鸦,欧洲乌鸦中一个喜爱社交的种类,它正穿过光线渐暗的天空,低低地向我的房子飞来。我立刻用上了儿时学会的把戏,当我想象着它的翅膀如何感受到凉爽空气的阻力,所有难过的感觉都缓解了。但是我最深切的安慰不是来自想象自己能够感其所感,知其所知,而是由于心知做不到而缓缓生发的欣喜。近来给我情感慰藉的便是这种认识——动物跟我不一样,它们的生活并非围绕着我们展开。它飞过的房子对我们二者都有意义,对我来说是家,那么对秃鼻乌鸦呢?一段旅程的落脚点,一个瓦片和斜坡的集合,可供栖息;或是一个可以在秋天摔碎胡桃的地方,它再啄出壳里的胡桃仁。

不止如此。当它飞过我的头顶时,它歪了歪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飞。这一瞥让我觉得针扎似的痛,一直蔓延到脊梁骨,我的方位感发生了变化,世界仿佛被放大了。乌鸦和我没有共同的目的,我们只是注意到了彼此。当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我便成为它的世界中的一点特征,反之亦然。我和它互不相干的生活在此重合,在这稍纵即逝的瞬间,我所有耿耿于怀的焦虑都消失了。天空中,一只飞往别处的鸟投来一个眼神,越过分歧,把我缝合在这个彼此拥有同等权利的世界。

□ (英) 海伦·麦克唐纳 著 周玮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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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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