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罗马共和国与罗马帝国延续七百年之久的人与人、人与猛兽互相搏杀的角斗表演，其野蛮残暴世所罕见。尤其显示出野蛮精神的是，罗马人为了从中获得更多快感，对角斗活动场所、角斗者身体、角斗表演、角斗价值进行了具有文明特征的美学和观念的装饰。它体现出文明成为野蛮的附属物和工具，借用一位历史学家的话，就是“淋漓尽致地刻画了罗马帝国时期隐藏在人类壮丽浮华、光彩夺目、装腔作势的表面背后的残酷无情的灵魂”（阿尔文·J. 施密特：《基督教对文明的影响》，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2页）。
角斗表演极其野蛮残酷
作为祭祀亡灵仪式的角斗表演习俗，是从外地传入罗马的。罗马的第一场角斗表演出现于公元前264年。此后，角斗规模逐渐扩大、方式更加残忍，并从祭祀仪式演变成大型公共庆典和公共娱乐活动，展示出罗马人在主办、欣赏角斗表演时的野蛮。
罗马人用鞭子、烙铁等刑具逼迫角斗士互相残杀，而许多角斗士既无面罩又无盾牌抵挡利剑。观众狂呼：“用剑砍他，用鞭子抽他，用火烧他！他为什么害怕剑？他为什么不敢大胆砍杀？他为什么死得那样不干脆？”“群众用尖棒刺失败者，看他们是否装死。若是装死的，群众便用木槌击打他们的头部。另一些人用钩子把尸体拉出场外。”负伤或者战败的角斗士可以竖起小拇指表示投降，观众见状会把大拇指翘起或弯下，吼叫杀死他或者为他求饶。罗马皇帝克劳狄在角斗场看到“偶尔摔倒在地的角斗士，尤其是脸上没有头盔遮盖的渔网角斗士，他都下令杀死他们，因为他想看看他们临死时的面部表情”。罗马人还让癫痫病患者“狂饮在格斗场上被处决的犯人伤口流出来的血”。一些人“在格斗场上吃野兽肉”，吃熊肉和牡鹿肉时，“那熊身上沾有它在搏斗中撕碎的人的血；牡鹿在格斗士的血中打滚”，“带有尚未消化掉的人内脏的熊肚肠，是人们追求的俏货”。107年，罗马皇帝图拉真仅在4个月中就举行了5000次角斗比赛，10000名角斗士参与，10000头野兽和家畜被杀。这10000名角斗士中，至少有一半人当场死亡，众多角斗士因伤重而死。为了保证足够的角斗士人数，有时未成年人也被送到角斗场。
角斗士通常都是奴隶、罪犯、战俘，他们被罗马人视为“粗俗的，令人憎恶的，在劫难逃的，堕落的……完全丧失财富的人，没有价值、没有尊严的奴隶，几乎不配成为人”。他们接受角斗培训时住在特设的营房里，生活艰苦、粗陋、残酷。主人用鞭子、烧红的烙铁、脚镣维持纪律。罗马时代一名角斗士留下的描写他初进角斗场的文字令人触目惊心：“处决了的人的尸体已经在竞技场上陈列着，领导一支向自己的死亡进军的队伍。希望用我们的血邀宠的表演主办人就座了……一个人在磨剑，另一个在敲打一堆火里的一根根铁条，用这些东西检查角斗士有没有装死；桦条从这面抡过去，皮鞭从那边抽过来……号角悲鸣预告我必死无疑，抬死人的担架抬了上来……到处都是伤残、呻吟和鲜血”。
因为不愿意经受“厮杀、表演的痛苦和羞辱”，罗马曾经有29名角斗士在表演前的晚上互相掐死了对方。一个角斗士在表演前进入厕所，“一把抓住那根头儿上有一块海绵的棍子，在罗马那是作为手纸用的，然后杵进自己的嗓子眼里，把自己憋死”。战死在角斗场的角斗士，大多数年仅18—25岁。
利用文明成果对角斗予以装饰
既然角斗表演极其野蛮残酷，那么我们来看一看，罗马人是怎样用文明成果来装饰这种野蛮无比的角斗表演的。
第一，宏伟壮观、富丽堂皇、堆金砌玉、精雕细琢的建筑装饰。我们以罗马最著名的圆形角斗场为例。它遗存的残破身躯，至今仍以其宏伟壮观震惊世人。这个椭圆形的建筑物，长564英尺、宽467英尺，以80个拱门为基础，用四根连续柱式的结构，升到140英尺的高度。建筑物表面镶嵌着大理石，装饰着各种雕像。内部是巨大的凹形斜面，围绕着60—80排大理石座位。通道、走廊和楼梯都设计得非常精巧。座位上方有很大的活动凉篷，在必要时放下来防止日晒和雨淋，利用喷泉使空气不断保持清新，同时使用大量香料保持气味芬芳。大角斗场的摆设用黄金、白银和琥珀制成。防护野兽的网用金线编成，柱廊全都镀金。用来区分观众的台阶，也布满价格昂贵的、用美丽石子做成的马赛克镶嵌。护墙正上方，是平台或大理石的高台，在装饰华丽的座位上，坐着元老院议员、教士和高级官员；再往上，就是一种特别的包厢，皇帝、皇后坐在象牙和金质装饰的宝座上。
第二，如梦如幻的灯光与激动人心的音乐装饰。如果角斗在夜晚举行，会有一大圈灯光从上面照落在角斗场上和观众身上。乐队在节目更换时演奏乐曲，并配合搏斗的高潮奏出令人激动的激昂曲调，“整个场面上死亡的乐曲声在轰鸣”。
第三，角斗士节日盛装和礼仪装饰。表演开始时，角斗士身着镶金边的紫色短外套，由马车载着围绕角斗场游行。进入场地时，他们要面向皇帝，伸出右手表示敬意，高喊：“吾皇陛下，将要死的人向你致敬。”他们的头盔、盾牌、护肩、护腿或许还有护臂是“堂皇的”，“大多数头盔装饰华丽，浮雕着‘野蛮人’向‘罗马’女神膜拜的头像”。
第四，戏剧装饰。某些角斗表演居然还让角斗士装扮成演员，在戏剧表演中被真实地杀死！史料记载，一个名叫奥尔甫斯的角斗士打扮成吟游诗人，身穿华丽长袍，在角斗场欢快地弹着乐器。表演开始时，现场用于角斗的猛兽和家畜都像着了魔似地听他的吟唱。突然之间，熊向他走来，将他撕成碎片！
第五，“宝贵”“高贵”观念的装饰。罗马人用这些观念从精神上装饰角斗表演：被判死罪的人在角斗中所受的痛苦，可以警示别人不要犯罪；直面创伤和死亡的角斗，可以激发斯巴达式的勇武美德；经常目睹流血和战斗的景象，能够使罗马人适应战争的需要和牺牲；观看角斗能够使男人视负伤为高贵，蔑视死亡；犯人被迫去搏斗，让人们懂得，即使面对痛苦与死亡，也要服从纪律。
第六，宗教礼仪的装饰。罗马帝国的宗教界把角斗活动视为宗教庆祝的适当方式，并以庄重程序举行。守护女灶神的修女和祭司在角斗场前，都拥有荣誉席位，主持角斗活动的罗马皇帝也是国教的最高祭司。
文明装饰野蛮的原因
罗马时代这种文明装饰野蛮的现象，有其历史原因。
第一，罗马社会极度缺失生命意识。生命意识指珍视人的生命、不忍用暴力伤害和杀害其他生命的意识。人类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就会产生生命意识。比如，古代中国的“惨怛之心”“恻隐之心”，就是典型的生命意识。罗马时代，虽然有微弱的生命意识，曾有一些人批评角斗活动的残忍，但就整个罗马社会而言，生命意识极度缺失。首先，当罗马共和国开始走上扩张道路后，这个原本以农业立国的国家逐渐变成以对外杀戮和抢劫立国。野蛮的对外军事掠夺成为罗马公民的基本生活方式，其杀戮、俘虏、贩卖的被征服者数量之大达到骇人听闻的程度。其次，整个罗马社会充斥着残害人的身体和生命的野蛮风气。比如，下列处决犯人的方式大肆流行：让大象践踏犯人；让犯人与猛兽搏斗；把赤身裸体的犯人用铁链拴在木桩上，任凭经过专门训练的野兽乱撕乱咬。而罗马人一直喜欢观看这类死刑场面。又如，古罗马“普遍存在杀婴陋习”。那些生下来残疾或体质虚弱的婴儿，通常被溺死。在这种社会氛围里，出现任何野蛮现象也都不足为奇了。
第二，文明的发展为装饰野蛮提供了需求与条件。罗马通过扩张战争获得的巨额财富，使其富裕到了穷奢极侈的程度。全社会奢侈纵欲之疯狂，骇人听闻。罗马人的建筑工程技术、器具制造技术达到了很高水平。公民兵从扩张战争的战场上回国后，不事农耕，待在城市饱食终日，有足够闲暇。这一切决定了罗马人既有强烈的奢侈享乐需求，又有满足这些需求的财富、技术和时间。所以，私人住宅、公共建筑、用餐场所、居民衣饰、日用器物等，都讲究华美装饰。吃饭时一般都观看表演，角斗就是宴会时的娱乐表演形式之一。公共活动一般都有乐队奏乐。大型角斗活动是整个社会的狂欢节目，对其进行装饰就自然而然了。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研究员）
作者：姜南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4年5月27日第289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