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秋日的下午，梧桐树叶在雨中摇曳，上海音乐学院两位大名鼎鼎的八十多岁老教授沈西蒂和丁芷诺下课了，她们打着伞有说有笑地走出了校门。两位相识了六十多年的好朋友这样互相陪伴着从青葱岁月走到耄耋之年，互相鼓励着，为我国的弦乐教育事业奉献了最美的年华。

在丁芷诺的眼里，好友沈西蒂生活上是个马大哈，但是在工作上严谨认真、一丝不苟，“她的心思都在事业上，这么多年了，她对中提琴事业的热情一点没有减退。早上8点的课，她7点20就到琴房等学生。”沈西蒂眼神平和、嘴角总是带着淡淡的微笑。在学生眼中，她总是那么优雅、美丽、大方，从学生身上，沈西蒂也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主动请缨，

从此爱上中提琴

沈西蒂出生于抗战时期的重庆，父母是曾经留学日本的作家、翻译家，父亲很喜欢音乐，在日本留学时买了一把小提琴带回来。大姐、二姐、弟弟先后学习音乐，她们经常听古典音乐和中国戏曲唱片，家庭音乐氛围浓厚。1951年，沈西蒂凭着优秀的音乐感觉考入行知艺术学校音乐组（后并入上音附中），第一年学习钢琴，之后她被王人艺老师选中，与其他4名男生、3名女生一起学习小提琴。

沈西蒂回忆，中学时代的校园生活很有趣，大家都住校，课间休息可以吃点心、读报纸，了解国家大事；生活指导员对同学们很照顾，也认识了一辈子的好朋友，感觉很幸福。那时凡有国内外的艺术代表团来上海演出，无论是交响乐还是民间音乐、戏曲演出，沈西蒂和同学们都坐在第一排观看，她听过梅兰芳等许多戏曲、民间音乐大师的演出，积累了很多不同的戏曲音乐素材。学校也经常组织师生一起深入工厂、农村、部队演出，了解、体验不同身份、不同职业的人们的真实生活。沈西蒂和丁芷诺在同一年级不同班，经常在一起排练、演出，成为了好朋友。

1958年，她们一起升入上海音乐学院本科学习。当时国内高校的弦乐教育刚刚起步，上海音乐学院没有中提琴专业，有一些小提琴专业学生把中提琴当作副科选修，希望给自己将来的就业多一条门路，沈西蒂和吴菲菲是中提琴学得比较好的两位。

1960年，俞丽拿、丁芷诺和吴菲菲、林应荣四名本科三年级学生组成“上海女子弦乐四重奏”，获得在德国柏林举行的第四届舒曼国际弦乐四重奏比赛第四名，这是上音以及中国室内乐取得的里程碑式的教学成果。但是，第二年，中提琴手吴菲菲因为手受伤退出了四重奏组合。“那一年，我们组合好久没有排练了，大家正发愁，沈西蒂自告奋勇地表示，如果需要的话，她可以加入我们组合担任中提琴演奏。”丁芷诺回忆，一试之下，大家发现她手臂长，手指不细，拉中提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1962年，包括“上海女子弦乐四重奏”在内的音乐家代表团到香港、澳门演出，大受欢迎。从此，沈西蒂一门心思地爱上了中提琴，为此奉献了全部精力。

上海女子弦乐四重奏上世纪80年代合影（左起：俞丽拿、方蕾、沈西蒂、曹玲）

1962年，沈西蒂毕业之后留在上音任教，承担了中提琴副科的教学工作。

原上海交响乐团、澳门交响乐团总经理曹以楫回忆，自己在上音附小读书时，附小和大学同在一个校园，经常会看到沈西蒂老师在舞台上表演的身影。有一年，大学部礼堂举行上音广州小分队的汇报演出，沈老师又唱又跳又拉琴，非常活跃，她的多才多艺给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当时的上海女子弦乐四重奏就是女神一样的存在，她们演奏的乐曲经常在广播里播放，非常好听。”

让世界第一次关注中国中提琴

“文革”后，包括沈西蒂在内的许多在上海京剧院“样板团”的教师纷纷回到音乐学院工作。作为当时国内少有的具有丰富演奏经验的中提琴手，沈西蒂自然而然地承担起培养中提琴人才的责任，她成为上音第一位全职的中提琴专业教师。此后，上音的小提琴教师不再兼任中提琴教学，中提琴教师也不再兼职小提琴教学，中提琴与小提琴真正成为两个独立的专业。

“记得有位拖拉机手学员非常高大，我要站在凳子上才可以够得到他，给他纠正持琴姿势。”沈西蒂笑着说，当时的中提琴学生只有4名，包括不同职业的工农兵学员，她要根据每个学生的程度设计不同的教学方案。

1979年，澳大利亚塔斯曼尼亚大学音乐学院的小提琴兼中提琴教授扬·舍蒂夫卡及中提琴老师约翰库洛到上音访问交流，沈西蒂如饥似渴地向两位专家求教，她的勤奋与努力得到了舍蒂夫卡的高度赞赏。1985年，舍蒂夫卡推荐她到塔斯曼尼亚大学音乐学院作为期一年的访问学者。这时的沈西蒂已经四十多岁了，自费留学对于经济并不宽裕的她来说负担很重，在上课之余她还要打工挣钱解决自己的生活费。

访学期间，沈西蒂非常刻苦，为了提高演奏技术，她甚至还练习高难度的帕格尼尼《随想曲》。她学习并掌握了音乐史上各个时代的经典中提琴作品。舍蒂夫卡在教学上非常重视拉琴方法的科学性，在他的指导下，沈西蒂的左手技术提高很快；沈西蒂也吸收了舍蒂夫卡化繁为简、化难为易的教学风格。

“沈老师是上音有名的工作狂，对工作的热情执着几十年如一日。”厉学科在上世纪80年代初作为沈阳音乐学院的专业教师考入上音干部进修班，成为沈西蒂的学生。他印象中的沈老师总是穿着合体，精力充沛。那时沈西蒂家住浦东，离音乐学院有十几公里，当时交通不发达，早上8点上课，她必须提前两个多小时出发，骑车到公交站，排队挤上车，过当时上海惟一的过江隧道，再骑另一辆自行车到学校，辛苦程度可想而知，但她从不迟到。她上课、练琴、排练合奏重奏、搞教学研究，每天很晚才回家。“我拉琴属于野路子，在沈老师的系统指导下，我的持弓、持琴、换把、揉弦等技术逐渐步入沈老师设计的专业轨道，两年的学习取得长足进步。”厉学科说。

沈西蒂经常说，“我不是天生的快手。”凡有外国专家来讲学，她总会虚心地学习；每逢中提琴国际比赛，她经常自费前去观摩学习。1980年，美国中提琴演奏家、教育家约翰·格雷汉姆教授到访上音，他在教学中强调手指握弓的平衡以及手肘的平衡对运弓的影响，为沈西蒂在此后的演奏和教学上带来极大的影响和启发。原旧金山交响乐团中提琴首席刘韵杰还记得，有任何国外的演出团体或个人来到上海，沈老师就会带学生们去听音乐会或参加交流活动，找机会让大家拉琴给国外专家听。格雷汉姆教授在中央音乐学院讲学时，沈老师带领上音的学生去听课，她总是认真做笔记，之后再给学生们总结。她把格雷汉姆带来的所有乐谱复印带回上海，有些到现在还一直在使用。她作为上海女子四重奏乐手期间经常出国演出，总会从出国的一点点津贴里省下来资金，买一些中提琴乐谱或者唱片带回来。

沈西蒂坚持、努力的成果逐渐显现：上音中提琴专业学生水平越来越高，上世纪80年代开始崭露头角，获奖的学生越来越多，进入乐团的学生将乐团中提琴声部的整体水平提高一个层次。1987年，上音毕业生萧红梅为华人赢得第一个国际中提琴独奏比赛的奖项——日内瓦音乐表演国际比赛中提琴金奖。同期，刘韵杰、陈清分别在英国特蒂斯中提琴比赛和巴西国际中提琴比赛中获得名次。他们的获奖使世界中提琴界第一次关注到中国。

慈母、铁人、名师

“当年我从武汉音乐学院附中考入上音，特别淘气不懂事，好长时间不练琴。在入学后第一次演奏会上表现很差，一向和蔼可亲的沈老师第一次发脾气。她对我说，学习中提琴的人要自重——中提琴是一个独立的专业，本来基础就不好的同学更应该努力发奋。我很羞愧，从此发奋图强、刻苦练琴。”原深圳交响乐团、澳门乐团中提琴首席武小迪回忆，中提琴班就像一个大家庭，沈老师经常让学生到她家里拉琴，互相讨论，学习观摩外国演奏家的录像，她会给每人端一碗红豆糖水。每次她到外地演出，回来时总会给学生带小礼物。沈老师不会固步自封，她过去的学生从国外回来，她会让这些学长学姐与同学们分享学习心得，自己在旁边做笔记。

学生刘璐璐说，“沈老师很像慈母，我去她家学琴，到饭点时她总会留我吃饭。有一次天气很冷，我进屋时手脚冰冷，老师马上端一碗热乎乎的黑芝麻糊让我暖胃。”沈老师在专业方面要求很严格，每次上课几乎都会上到刘璐璐拉不动琴为止。但是对当年基础比较差的她，沈老师非常包容宽厚，没有说过重话，怕伤害她的自尊心。“后来已经成为老师的我，对基础不好的孩子也从不放弃。我相信，科学的方法加勤奋的练习，一定会让学生会好起来。”

1979年，黑龙江哈尔滨歌剧院交响乐团担任中提琴演奏员的崔秋萍到上音进修，沈西蒂不仅免费教她，在生活中也处处关心她。当时崔秋萍的工资每月只有18元，为了节省费用，她吃饭很节俭，有一次在学校食堂午餐只买了一个馒头。沈西蒂看到后二话不说给她买了一大份排骨。沈西蒂还经常让她到自己家里吃饭，借给她自行车用，带她去看演出。

沈西蒂被称为上音的“铁人”。在她年近七十的时候，先生生病卧床不起，在悉心照顾先生的同时，她仍然勤奋工作，每天都排满了课，中午还要听重奏，午饭常常错过或者只吃一袋方便面充饥，有时晚上还要留在学校听音乐会。有一次她的脚扭伤了，脚背肿得很高，仍旧一瘸一拐地来学校，坚持给学生上课。她把家里的谱台、穿衣镜都拿到学校，叮嘱学生每天照着镜子练琴，让学生能看清楚自己的演奏方法是否正确。

“以前一到元旦，我们几个同学会去沈老师家里吃饭，但是吃饭前会有一个预考——每个同学轮流坐在摄像机前拉琴，之后大家会一起看这些演奏的录像，探讨其中的问题。”上音中提琴教师曾敏说，沈老师从不骂人，但她要求学生非常严格，她会一直耐心地陪着学生，直到达到她的要求为止。她经常因为上课时间拉长而错过食堂的饭点，下课后就和学生一起吃面包、方便面。同学们打从心里觉得，如果不努力实在对不起老师，于是都很刻苦。

1999年，沈西蒂60岁，她培养的上音第一位中提琴硕士研究生盛利毕业留校任教，上音中提琴“大中小一条龙”教学体系延伸到硕士层面，中提琴教学上了一个新台阶。每逢上音举办“我为中提狂”艺术节，沈西蒂都带领老中青三代数十名师生在台上合奏，台下都会一片沸腾。

多年来，沈西蒂形成了鲜明、系统的教学特色，她对学生基本功的训练细致入微；她针对每个学生的特点因材施教，无论进校时学生处于什么水平，毕业时她都会让学生进入一个更高的水平。她的不少学生在成为教师之后，传承了她的教学体系与方法。美国南加州大学中提琴教授多纳德·麦克音认为，沈西蒂是世界最顶尖的三位中提琴教授之一。

倏忽之间，一个甲子过去了，许多昔日的学生都退休了，而沈西蒂还在一直工作。她总是说，“我没有一天觉得自己是退休的，我还在探索新的方法”。

徐丽梅/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