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用娱乐圈“塌房”这一流行语，最近看到了很多古典音乐界“老大师”塌房的消息，无论是”MTT”在舞台上失智，还是刚刚听说患病的麦斯基此前的演出质量。梅塔今年88岁，去年因身体原因，已经“鸽”了中国一系列的演出，对于今年的演出，大家都翘首期盼。6月19日、20日，祖宾·梅塔指挥佛罗伦萨五月音乐节管弦乐团在天津大剧院开启了此次中国巡演。首场演出反响热烈，庆幸梅塔没“塌”，并且老而弥坚。这位88岁老人“盘”出来的佛罗伦萨五月音乐节管弦乐团，在他的指挥棒下仿佛裹上了一层岁月的包浆。
这次巡演中国仅京津两站五场，两首“第七交响曲”是梅塔的心头好，不知选择这两首作品是不是他有意而为之。德沃夏克《d小调第七交响曲》，尽管民族风味没有“第八”“第九”那样浓郁，但艺术性极高。这部作品也是梅塔和与他相濡以沫40年的以色列爱乐乐团演出的第一首曲目。而贝多芬的《A大调第七交响曲》则是佛罗伦萨新音乐厅“祖宾·梅塔音乐厅”落成典礼时指挥家与佛罗伦萨五月音乐节管弦乐团演出的曲目。两首作品中都有一种雄强的英雄主义力量，而这种力量在梅塔的棒下转化成一种深沉温暖、富有人文主义关怀的声音。
两首交响曲与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梅塔全部背谱指挥，一拍不落，一拍不错。如果说这次梅塔给人大师迟暮的感受，在我看来更多是因为腿脚不好，他的手和脑子都极其清晰。尽管和去年代替他来的尼姆·雅尔维一样坐着指挥，但他绝非坐而论道。所有的信息都在他圆转流利的运拍中提示到位。“德七”中，那些复杂如“勃三”的节奏与律动，他都能指挥得清清楚楚。梅塔的音乐极富歌唱性，但这绝不是一般意大利乐团发出的“美声唱法”般的歌唱性。从物理的角度看，梅塔让声音在一个良好发音的基础上更加充分振动；感性地观想，他是让每一个音都发自内心地歌唱。在“贝七”第二乐章中，这歌唱带来的感动肃穆而伟大，我不禁发出如温克尔曼看到古希腊艺术般的感慨。音乐会中，除却闭眼沉浸在他塑造的醇厚音色外，我其余时间目不转睛地观察他的指挥动作。在演出中，梅塔的指挥棒无论于任何力度都不会超过头顶，但乐团在他简练的手势与沉古的表情下，却能投入十二分的火热激情，这是指挥的魔力时刻，是艺术造诣与人格魅力的综合体现。
“江山本如画，内美静中参。”我觉得具体评论梅塔的某一个段落处理得如何，是一种失效的评价。梅塔指挥下的音乐已升华为一种如黄宾虹所言的“内美”——从不张牙舞爪地扑向乐队，而是用精神与内力感召着音乐家。梅塔拒绝表现任何感官化的表达，两部交响曲中那些有三律动的、有活力的，甚至对指挥家充满诱惑性的节奏，他全然不理会，而是更强调用一种内驱力让乐句体现出生长感。那些绵长的乐句，似乎在向我提问——在音乐表演中，我们到底是要以高光之笔亮出作曲家那些精妙的写作巧思，还是更完整地、以一种统一性的视角呈现一部“艺术作品”。梅塔显然属于后者，他强调乐章的连续性，用持续而慢速的运拍向乐队灌输着自己的音乐意志，并且将这意志与作曲家合二为一。梅塔向后背起的头发，有几个瞬间让人意识到这是他晚年的“切利比达克时刻”。
这种高贵的、肃穆的、如今已经快要消失的审美，也是一种“晚期风格”的化境。我喜欢现在的老梅塔胜于青年梅塔，青年梅塔又胜于癌症前的中老年梅塔。青年梅塔风头正健，指挥棒如同一柄利刃，每一拍都清晰凌厉，矫健的音乐充满活力。中老年梅塔能看出疲惫与倦怠，什么团都挥，数的钱和他打的拍子一样多，音乐中有力气也有戾气，艺术水准得不到保证。我总觉得梅塔是病后才到了今日的化境，观察他2009年、2021年与柏林爱乐乐团的“马勒三”，云泥之别是也。
两位独奏家的到来，体现出梅塔老爷爷是一位热衷于提携后辈的慈爱的指挥家，但是两位的水准显然与老人家的艺术水准毫不匹配。小提琴家阿米拉·阿布扎拉较之钢琴家略胜一筹。2005年出生的她的技巧基本是完善的，但音准与右手的发音不够讲究，克莱斯勒版本的华彩也拉得断续。返场维尼亚夫斯基的《华彩随想曲》的精彩演奏更能听出她的音乐想法。
听过钢琴家瓦妮莎·贝内利·莫塞尔的肖邦《f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你会感叹她的关系显然比她的触键还要硬，如此生硬的肖邦在正经音乐会绝少出现，那些华丽风格的装饰音在她手下生硬得让人想到脚踩到一堆鹅卵石上的声音。
乐团发挥远超预期，他们与梅塔配合默契，声音水润并富有张力。圆号首席中场休息一直在练的“德七”几段独奏，在演出时都吹出了温润而富有光泽的声音。可惜三乐章最后第二圆号数错了拍子，令梅塔虎躯一震。乐团的低音提琴声音的厚重质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尽管首席、副首席全情投入，一提琴数量之少（仅8位，二提琴也是8位，且两场有轮休） 还是会让旋律显得有些单薄。但这些在梅塔的音乐之余都显得微不足道，整体而言，这两场音乐会让我满意而感动，梅塔不仅没“塌”，而且精神矍铄，很可能明年“卷土重来”。
我觉得梅塔是指挥技术上影响如今中国中青年指挥最大的一位，好几位中青年指挥身上都有梅塔的影子。对于青年指挥，他所能提供的最大的借鉴价值可能就是：规规矩矩打好每一个拍子是重要的，在音乐中寻找内敛的本我也是重要的。但这一化境很多是阅尽千帆之后的结果，是难以强求的。
张听雨/文
段超/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