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姨,真酷!|斯尧笔记
2024-07-14 19:13 来源:  北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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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萨拉兹在国家大剧院演奏

5月中下旬,81岁的钢琴家艾利索·维萨拉兹(Eliso Virsaladze)来中国巡演,曲目是舒伯特《六首音乐瞬间》(D780)、勃拉姆斯《C大调第一钢琴奏鸣曲》、李斯特《降D大调安慰曲》(S.172,No.3)和《降A大调音乐会练习曲“悲歌”》,以及普罗科菲耶夫《降B大调第七钢琴奏鸣曲》。

有乐迷亲切地称呼她为“维姨”。这大概有点像“波哥”(波格莱利奇)或者“姐夫”(捷杰耶夫),透着亲近,也表达出大家对这位1942年出生,驰骋乐坛几十载的钢琴家的喜爱。

维姨看上去很严肃,面对面讲话时的气场是有些压迫感的,毕竟是一代学派权威;但她也爱笑,面对夸赞经常会不好意思,比如会一边笑红了脸一边说:“你们说的我马上要钻到桌子下面去了。”谢幕时背着手在舞台上溜达出来那两步,好像是她演奏风格的缩影——稳健中透着那么松弛,从容不迫,尽显大将之风,引得现场不少观众会心一笑:“呵,真酷!”

维姨讲话很有条理,层层递进,想来一定也是位很棒的老师,有时还很感性。听她讲每一次弹到舒伯特转向大调的瞬间几乎都要哭出来时,真的很感动——这是一个艺术家与另一个艺术家的共鸣;而她弹的舒伯特同样让人印象深刻:朴素平和,一些信手拈来的变化,带来一种不同寻常的温暖的美。

闲谈时,维姨偶尔会冷不防透露一些演奏上的小秘密,让人收获豁然开朗的惊喜。总之,虽然维萨拉兹直接师承涅高兹、扎克等俄罗斯学派名师,却不固守成规。在她的观念中,探索和求真是最要紧的事情。

一些演奏的核心技术

张斯尧:弹钢琴,技巧是个绕不开的话题,您师出俄罗斯学派,对技巧如何理解?

维萨拉兹:“技巧”很难用一个词来概括;但另一方面它又很好理解,演奏技巧是你表达音乐的可能性前提之一。它包含很多层面,不光是快、慢……而是对应着音乐中包含的丰富内容,甚至可以说,你掌握了多少种文字表达,就对应了多少种技巧。

每一年我都在想,要是放到两年前或者10年前,我怎么能弹得了现在这些曲子呢?反过来想更可怕。于是我只好让自己积极地想:“我可以做得更好,因为明天一定会更好。”这就是我无法停止练习的惟一原因。

从没有一刻我能停下来,不去思考音乐。因为从没有一刻我能说,现在已经足够好到可以不用去想了。这是一个很辛苦的职业,有关音乐的事情总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一直和学生说,如果你想要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你就别做演奏家。我们没有休息的概念,我们得与那些脑海里停不下来的与音乐有关的想法共处,音乐会后还会失眠。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像被困在音乐的囚笼里,但有时,这又是一种很好的工作感觉。

张:指尖的训练几乎是一门核心技术。您有什么具体的方法可以分享吗?

维:这项技术非常难讲解。因为它并不是靠机械性的,或者纯机能性的训练实现。指尖的训练更多取决于你的脑海里对声音丰富而具体的想象,想到了,你才能找到这个声音。

我想多说一句的是,“声音”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相比小提琴,钢琴这件乐器很容易就能发出声音,我们只要把手指按下去就能得到一个确定音高的音。但之后,你要在钢琴上去探索无穷的可能性。要知道钢琴具有不可思议的丰富潜力,探索它是一项没有尽头的工作。

此外,我对钢琴也没有过多的苛求,只要调律师正常工作就行。像历史上米凯兰杰利或者霍洛维茨那样带着钢琴旅行……我觉得也是有点过了。

张:所以您甚至都不怎么在舞台上练琴,而是在酒店里练电钢琴。

维:对,走台我只需要15分钟。而且我用电钢琴时音量很小,因此没人知道有个“弹琴的”住在他们隔壁。

张:您在电钢琴上都练什么呢?熟悉熟悉和声?

维:不,就像在钢琴上一样。

张:但这是完全不同的触感,完全不同的情况。

维:可你一碰到钢琴的琴键就会有感觉了呀。如果你没有这种体验,那练15分钟和练6个小时没有什么区别。

一番关于作曲家的漫谈

张:您这次的曲目单包含4位作曲家,加上上次的舒曼和贝多芬,我其实很想和您聊聊这些作曲家。

维:舒伯特的音乐非常个性化。对于演奏者,我是指我们听到的各种版本来说,更是这样。演奏舒伯特需要非常自由,而且他的音乐里隐藏着非常多的“rubato”(自由速度)需要演奏者去发现和表现出来。其数量,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要多得多。这和舒曼完全不一样,舒曼把他想要的细节都写在谱子上了!肖邦也是。

张:关键是您如何找到它们(rubato),它们又没有被写在谱子上。

维:我弹琴,之后我会在那个瞬间作出决定。这个过程当然很难解释,但我可以告诉你基本的演奏原则,那就是:尽可能朴素地演奏所有作曲家的作品。因为我们演奏者是在为作曲家们服务,这是个基本原则。

我承认对于演奏巴赫、贝多芬、舒伯特的作品来说,在一开始真是相当棘手。在弹舒伯特的时候,那么多看似重复的材料甚至一度会让你很“无聊”。这时你要想想看:“为什么他被称作天才的音乐家呢?”

巴赫也是这样。巴赫可以让人乐在其中地弹上24个小时。可如果你就扒拉了5分钟,你当然不会喜欢上他。

乐谱上有那么多音符和标记。原则上,每一秒都在变化。因此,是音乐本身在帮助你的演奏。回到舒伯特,他的音乐必须要演奏得十分朴素。他的很多素材甚至直接取材自民间、民歌,非常地美。当然它也可能会被演得非常无趣。

张:说起舒伯特我就很感慨,他受了那么多苦,却在音乐中时不时转向光明的大调。

维:每次听到他转向大调,都让人想哭!每一次都是。

张:相比之下,勃拉姆斯好像把自己的情感隐藏得更深一些。

维:我理解他。在他面前站着的可是贝多芬啊。所以你看他的《第一钢琴奏鸣曲》,那个主题的节奏,你不觉得很像贝多芬的《槌子键琴奏鸣曲》吗?当时的每一个人都想写出比这更好的音乐,但是面对天才如贝多芬,又能怎么办呢?贝多芬在结构上如此完美,写出的音乐又如此自由。他其实在每个小节把演奏者要做的事讲得明明白白!

张:有一些观点认为,相比大型作品,勃拉姆斯的钢琴小品更重要。

维:我同意。它们篇幅短小,却不可思议地难。很多人弹得太水了。勃拉姆斯有他自己的语言——简单、有效、自然,就像说话一样。我们必须学会听懂它。作为演奏者,我们必须做到相信你的作曲家,相信你所演奏的音乐。

张:您多次提到“语言”这个概念,那么普罗科菲耶夫呢?

维:普罗科菲耶夫的音乐……它听起来,确实就是那样子(暗指一开始不适应也很正常);俄罗斯的音乐家确实也更理所应当地接触和演奏它。对我来说,他《第二钢琴协奏曲》最好的版本来自我的老师扎克。他作为演奏家并不出名,没有那些在各个大洲巡回演出的履历,像卡内基音乐厅之类的。我并不是批评谁,我想说,如果你在脑子里形成了某些陈规,然后就觉得只要和你习惯的不一样就都是错的,这才是大错特错。

接触每一种音乐,都需要一个开放的头脑和“干净”的耳朵,这样你才能收获和接纳它们的不同。音乐永远比我们自己所能掌握的条条框框丰富得多。

普罗科菲耶夫的语言,如果一定要我概括,那就是既简单,又复杂。他不是那种在场面上喧闹的人,他甚至很害羞。

他的《第七钢琴奏鸣曲》并不难,但我比较骄傲的一点是在乐章的最后部分,我至今保持用左手来完成单手大跳,而不是像一些通用的做法,靠右手帮忙。这不是炫技,而是音乐在这里需要一个微妙的时间差。

一些给青年艺术家的建议

张:在您学习钢琴的年代,大家听音乐得去现场,得买黑胶唱片。如果让您给今天年轻人一些建议……

维:你必须有一个自己的空间,有自己的头脑。比如贝多芬,他自己就是最好的老师,如果你想弹好,你就得直接理解他。但如果你在网上录入“贝多芬奏鸣曲”,会得到太多版本和答案,从施纳贝尔到里赫特到现在的演奏者。每一个人都不一样。如果你每个都学,结果一定是迷失自己。因此,你要直接从他的音乐中找答案,不要人云亦云。

张:我觉得您可以一眼看出一位学生有没有天赋。

维:我大概需要10分钟。然后我会告诉他我的忠告——如果你觉得没有音乐你就没法活了,你就要坚持下去;可如果你发现,没有音乐你也不会受什么影响,那你必须忘了音乐家这个职业。

张:您演了一辈子,您从音乐中收获了些什么?

维:力量。源源不断的力量,让我继续生活下去的力量。就是这样。

一则肖斯塔科维奇的轶事

维姨聊天时有个习惯,她会非常详细地和你介绍故事的背景细节,比如,时间、地点,甚至环境布局。如果故事发生在室内,她会描述房间里的光线、桌上的糖果等等。初听时只觉得这些好像与剧情无关,但最后你将获得一个充满沉浸感的记忆。之前的每一个细节都变成了这个故事生动的注脚,让我们在理解时多了些难得的角度。

肖斯塔科维奇的故事,发生在户外,在莫斯科特维尔大街老肖的住所附近。

“有一天,我的老师扎克出外散步。你知道他就住在距离莫斯科音乐学院不远的一栋公寓里,很多老师都住在那儿,肖斯塔科维奇也住同一栋楼。那天天气非常好,正是初夏,就像现在的天气。他从特维尔大街右拐进一条通往音乐学院的小巷,自顾自地低着头走着,直到感觉前面有个人,穿着短裤,也朝前走。刚开始扎克并没有留心去看那是谁。他们就这样互不相干地一前一后地走着。

邻近音乐学院的地方,有一家英国风格的酒吧,酒吧临街处有一排低矮的铁栅栏。这时扎克认出,前面那人是肖斯塔科维奇。可就在同时,肖斯塔科维奇突然用尽全力,把手臂在空中奋力地一挥,重重地击向身旁的铁篱。那些装饰性的尖头划破了他的手臂,鲜血流了下来。但之后,肖斯塔科维奇却像没事一样,仍旧闷着头慢慢地朝前走去。

扎克和我说这情景让他大为震撼。他觉得肖斯塔科维奇当时一定正在脑子里创作着什么。

这个故事没有被记录在任何一本传记里,但我绝对相信我的老师扎克。而且你不觉得肖斯塔科维奇就是这样写音乐的吗?在他心里最深的地方。这也是为什么我总说,你得听他的音乐才能了解肖斯塔科维奇这个人。”

张斯尧/文

王小京/摄


作者:

音乐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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