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生态环境问题日益严重而产生的生态文艺，以文艺作品及相关活动为载体，通过描绘优美的自然风光、刻画环境灾难中的无助与痛苦、展现生态危机下的生存困境等方法，旨在唤醒人的生态意识，让人重新思考与生态环境之间的关系，进而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现阶段，尽管在生态文艺学科定位问题上依然存在着争论——作为交叉学科，是用生态学的原则来审视文艺活动及作品，还是揭示文艺活动及作品中的生态倾向，仍无法统一。但生态文艺所内含的价值旨归——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存在本体转向、“主体间性”的审美范式重塑、“返璞归真”的精神意境追求——已得到了普遍认同。
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存在本体转向是生态文艺所内含的首要价值诉求。现代文明社会中，生态环境问题之所以会产生，源于人的主体性被唤醒后，日渐膨胀、脱域为世界的“第一实体”，世界也因此从“天、地、神、人‘四方’（die Vier）一体”（海德格尔语）的本源样态，沦落为“人为自然（世界）立法”的独裁样态。人与自然之间的平衡关系被打破，温室效应加剧、极端天气频发、生物多样性减少、森林资源锐减等生态环境问题大量涌现，与生态环境问题伴随而来的是生存空间的挤压、物质资源的短缺等各种生存危机。于是，在此背景下产生的旨在化解环境问题及生存危机的生态文艺，从一开始就带有明显的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存在本体转向和价值诉求。
生态文艺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存在本体转向，在生态文学、绘画及影视剧作等各类作品中均有体现。如美国生态文学家西格德·F.奥尔森在其作品《低吟的荒野》中，通过对宁静的荒野及人身处其中的感受进行刻画——置身拂晓前宁静的荒野中，感受到“湖泊的呼吸”“时光的永恒”“与万物同步生长”，最终指向让人能够领悟“天人合一的真实含义”。
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是世界存在的应然样态，也是人类生存赖以维系的根基所在，若这种和谐关系被打破，如《寂静的春天》（卡逊）等文学作品及《后天》《灭顶之灾》等影视作品中所呈现的各种生态灾难会接踵而来。这些作品通过艺术化的表现手法，触目惊心地告诫人类“自然界没有任何孤立存在的东西”（卡逊语），包括人在内的自然万物之间是有机联系的统一体，人绝不是能够离开自然而独存的主宰者，需在尊重自然的前提下合理地安排生活，有序地进行生产。
“主体间性”审美范式重塑是“生态文艺”的又一价值诉求。人的主体性的膨胀与脱域，不仅打破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世界本源样态，也使得人的审美呈现出功利化的主体性独断特质。“主体”成为审美的绝对性依据，美需要得到“主体”的衡量与检验才能显现。自然界只有对“主体”有用、满足其对价值增值的需求，才能符合其审美的需求、体现出美的特质，否则什么都不是。马克思认为，“忧心忡忡的、贫穷的人对最美丽的景色都没有什么感觉；经营矿物的商人只看到矿物的商业价值，而看不到矿物的美和独特性”。在功利化的“主体性”审美取向中，自然固有的生态美及生态价值被隐去，沦为任人肆意索取以满足价值增值最大化的工具性客体，致使生态环境不断恶化。为此，要化解生态环境问题就必须要克服以“主体”为依据的功利化审美取向。
生态文艺从其产生之时起，就以推动审美范式由人对自然的主体性独断，向人与自然互为主体的“主体间性”转变为己任，反对在审美过程中因主体性独断所造成的人与自然“主客二分”及自然在人类社会中的缺席，强调人与自然在审美时的交互性与共在性。在此影响下，出现了《野性的呼唤》等一批从自然他者的视角来反观人类社会的生态文艺作品。这些作品多以自然为第一人称，揭示人与自然万物在生态系统中的相互依存、彼此关联、有机统一，旨在去除人（主体）强加给自然的各种功利性的标签与意象，重塑人与自然交互共在的“主体间性”审美范式，进而指向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存。
主体性的膨胀与脱域，除了打破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世界本源样态、滋生出人对自然的功利化独断审美范式外，也让人的精神世界沉溺于感官层面的物质享受中而日渐贫困。精神的贫困化又进一步使人受制于物欲的牵引，丧失对不利于良性有序生态环境形成的行为方式的反思和批判能力。人执着于对日常奢华生活的追求，对物的占有成为精神生活的意义所在，生态环境问题日趋严重。由此，要化解生态环境问题，还须净化人的内心、充盈人的精神世界，让人能够摆脱物欲的羁绊，将对物质生活资料的需求降至可以维持人与自然平衡有序的限度内。正如美国环境学家莱斯特·Ｒ.布朗所述，要避免生态环境进一步恶化，就必须丰富人的精神世界、节制内心的欲望，将对物质财富的索取降到最低（参见《建设一个持续发展的社会》）。
超越物欲的羁绊，追求“返璞归真”的精神意境，是生态文艺普遍的价值诉求，这在以“自然书写”为主题的文艺作品中得以充分彰显。“自然书写”多以远离尘嚣的山水、树林、荒野等自然风光为对象，通过对物欲横流的城市中所没有的自然美好瞬间的描绘，在让人感受自然之美的同时接受精神的洗礼，进而萌生出对俭朴生活的向往和摆脱物欲控制的决心。
例如，梭罗在《瓦尔登湖》中，详细描绘了自己从城市独自来到瓦尔登湖边生活时的自然景色——宁静的湖面、湖边茂密的树林、风中作响的白杨、林间鸟雀的歌声、可爱俏皮的松鼠、悠然自在的鱼、叫声高亢的水鸟、欢声笑语的乡民。正是这些悠然的自然风光，让沉浸其中的人的精神世界得到了丰富和升华，油然而生出对摆脱物欲羁绊的期盼，这为促成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存提供了契机。正如《瓦尔登湖》结尾部分的疾呼：“不必给我钱，不必给我名誉，给我真理吧”——这一真理也即返璞归真、回归自然的生存真谛。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当代美国气候小说主题批判与研究”（23BWW043）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泰州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院长、教授）
作者：叶华 朱新福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4年7月22日第293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