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晚期钢琴奏鸣曲被称为孤岛,人们一般不会把这三首作品和青年钢琴家联系在一起。
今年,26岁的钢琴家刘子钰在德国录制了贝多芬32首钢琴奏鸣曲中的最后三首压卷之作,并在国内发行了唱片《贝多芬:晚期钢琴奏鸣曲》(Beethoven: The Late Piano Sonatas),演出了数十场音乐会,举行了多场讲座,引起乐界关注。5月10日,刘子钰在北京大学百周年纪念讲堂举办讲座音乐会“对贝多芬晚期奏鸣曲的思考”。两个月之后,7月21日,他又在国家大剧院“走进唱片里的世界”系列活动中举办“贝多芬晚期作品的当代诠释———对话青年钢琴家刘子钰”主题对谈……关于贝多芬晚期三部奏鸣曲,刘子钰今年已经讲演结合地举办了四十余场音乐会与活动,堪称最活跃的新生代钢琴家之一。
贝多芬的晚期孤岛
“他(贝多芬)走上了一条无人追随的道路;没有弟子,没有从者,他那暮年自由的作品像是一个奇迹、一座孤岛。”在米兰·昆德拉的笔下,贝多芬这晚期三首钢琴奏鸣曲已达到“自身艺术的巅峰”。
《第三十钢琴奏鸣曲》(Op.109)创作始于1820年左右。1821年上半年,对于病痛中的贝多芬而言,正是异常惨淡的时候。尽管在这样恶劣的状态,贝多芬还是完成了Op.109。这部作品以其即兴性和自由感著称,第一乐章尤为突出,展现了贝多芬对即兴演奏的深厚功底。作品中使用了大量的表情记号和动态变化,表现出极其细腻的情感波动。这首奏鸣曲由三个乐章组成,其中第三乐章采用了变奏曲形式,展现了贝多芬在复调音乐上的高超技艺。
《第三十一钢琴奏鸣曲》(Op.110)的创作紧随其后,大约在1821年至1822年间完成。这一时期,贝多芬的健康状况时好时坏,但他的创作热情依然高涨。这首奏鸣曲以降A大调写成,充满了抒情性和歌唱性。作品中巧妙地运用了调性对比和节奏变化,营造出一种梦幻般的氛围。第二乐章的幽默性和民间风格的主题尤为引人注目。
作为压卷之作,《第三十二钢琴奏鸣曲》(Op.111)被普遍认为是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创作生涯的巅峰之作,也是他的最后一部钢琴奏鸣曲。这部完成于1822年的作品不仅总结了贝多芬一生的音乐创作经验,还在形式上进行了大胆的创新,写出了浪漫主义的先声。作品仅有两个乐章,第一乐章充满了戏剧性和紧张感,第二乐章则展现了一种超越世俗的宁静与和谐。这部作品中大量使用了复调手法和调性变化,使得音乐结构更加复杂而富有层次。虽然只有两个乐章,但每个乐章的长度和内容都相当丰富,足以承载贝多芬深邃的思想和情感。综上所述,贝多芬的最后三首钢琴奏鸣曲是他晚期音乐创作的杰出代表,不仅展现了他卓越的作曲技艺和深刻的情感表达,也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音乐遗产。
在表演史上,这三部作品在历史上已留下了无数经典的录音。演奏这三首作品,也意味着演奏家要背负沉重的“历史包袱”。
少年老成刘子钰
刘子钰显然有勇气,也有充分准备来应对这些挑战。
刘子钰是一位年轻的钢琴家,但他的演奏比我想象的要沉稳不少。在这个年龄段,将晚期作品作为巡演曲目的人本就不多,能弹得出色,弹出自己风格的更是凤毛麟角。首先,刘子钰对于作品大结构的把握是出色的,例如Op.111两个乐章酣畅淋漓的对比,第一乐章的戏剧冲突在他密不透风的铺陈中达到高潮,随之而来的第二乐章如同暴风雨过后平静的抚慰。而内部结构中,对于变奏的层次与性格,及主题再现的回归铺陈,他也梳理得清清楚楚。贝多芬在作品中运用了大量的复调性写法,音乐层次丰富、织体复杂,刘子钰通过细腻的触键和准确的节奏把控展现出复调音乐的独特魅力,以赋格段为代表的理性和结构美感也得到了强调。在音色方面,Op.110展现了他的触键修养,开篇他仿佛赋予弦乐四重奏织体以弦乐般的温暖声音。第二乐章引用了德国民谣的旋律,刘子钰质感清晰而温润的触键为整部作品增添了亲切感。贝多芬这首作品中的内敛与自省在浅吟低唱中娓娓道来,Op.109开始散文化叙事的段落更被以极富语气感的弹性速度“讲述出来”。
对于刘子钰的演奏,中央音乐学院音乐美学教授邢维凯听后表示:“他用严谨而又娓娓道来的分析与讲解、入情入理的演奏,把听众的听觉和心思真正带进了音乐作品本身,带进了作品所属的时代和作曲家的心灵世界。在这里,技巧不再是人们关注的焦点,因为它已隐身于音乐之中,就连演奏者本人,此时此刻也已然同作曲家融为一体。刘子钰的演奏体现着当代音乐表演中一种对于音乐作品‘本真性’(Authenticity)的美学追求。”国内研究贝多芬成果最为丰硕的中央音乐学院西方音乐史教研室主任刘小龙则认为:“青年钢琴家刘子钰选择贝多芬的三首晚期钢琴奏鸣曲作为个人首张专辑的曲目内容,是令人欣喜的。这反映出他对这些作品的热爱,以及问鼎古典音乐尖峰的雄心。刘子钰的专辑演绎和现场演奏充满对音乐的深入思考和艺术灵感,表达了他对贝多芬音乐的敬意,更展现出一位新生代钢琴家的生机活力和辽远志向。”
讲座音乐会,理解音乐智识
在欧美,讲座音乐会的形式是非常普遍的。“这种形式在美国最为流行。在欧洲,席夫、巴伦博伊姆等大钢琴家的讲座音乐会给了我很多启发。”在每首曲目演奏之前,刘子钰都会结合演奏经验,深入浅出地解读作品的创作细节和思想内涵。
对于整体的音乐,刘子钰有一番自己的认知。选择这三部作品,是因为他认为贝多芬是最具实验精神的作曲家之一:“32首钢琴奏鸣曲如同日记一般记录了作曲家一生中作曲技法的不断创新,贝多芬的晚期作品就如查尔斯·罗森所说的是‘一种新的艺术语言’。这与贝多芬自身的心境有直接的关联。”从作品的作曲手法嬗变探讨,刘子钰表示:“乐章时长和内容的重心偏移至末乐章,有异于早期时内容重心偏于首乐章,并经常以宏大的变奏曲和精密的赋格段的形式出现。”同时,对音乐的理解离不开对音乐史的认知。刘子钰认为,贝多芬时代乐器的发展同时也为创作赋予了客观条件上的可能性。“我们可以从很多具体的细节看到这种变化。在《第三十钢琴奏鸣曲》中,力度和运音法标记更加细腻和精准,这得益于钢琴的发展带来的表现力的成熟。”
讲座中最吸引我的是那些“文本细读”。刘子钰边谈边讲,生动地道出贝多芬的微言大义。在Op.109的开始,刘子钰认为贝多芬通过偏移小节线位置,从弱起拍开始而达到一种摆脱强弱拍束缚的持续性(continuity),从而形成一种即兴风格:“此处的和声进行实际上和贝多芬作品79的第三乐章和声进行基本相同,只有小节线划分不同,但正是这微小的区别,体现出贝多芬想要让演奏者和听者忘记小节线的本意。”刘子钰在唱片中把这部作品的前两个乐章连起来演奏,他表示:“这部作品的独特之处在于踏板奇特的用法。贝多芬用踏板记号连接了第一、二乐章,在末乐章的最后一个音上标注了踏板记号,这是不同寻常的。”最后一首奏鸣曲的两乐章结构十分出人意料,引起了人们广泛的讨论。刘子钰认为:“两乐章的结构有如中国文化里的‘阴阳平衡’,就像贝多芬对自己一生在向外斗争和向内释怀这两个矛盾之间寻求平衡的回顾与总结。”
刘子钰说:“晚期奏鸣曲是贝多芬创作纯熟的标志,晚期也是贝多芬打破传统框架、表达真我的时期。所以我想不妨从‘终点’出发,或许方能无限接近贝多芬的内心,从而领悟贝多芬真正的奥秘。我想要借这个机会记录下我青年时期与这三部伟大奏鸣曲的共鸣,以及这些作品映射出的我当下的思想状态。”以终为始,在这之后,刘子钰准备挑战贝多芬全部32首钢琴奏鸣曲的演奏与录音。
张听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