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越人生的“山豁口”——读马金莲《亲爱的人们》
2024-07-29 18:02 来源:  北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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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圈门村庄四面本身就是一圈山,山之外,更远的北边,又是一圈山。远山比近山高大雄浑,山势连绵起伏,从最东北处开始,一直绵延到西南方向,像一道巨大的屏障横在那里。”“80后”作家马金莲的最新长篇小说《亲爱的人们》(湖南文艺出版社2024年版),80余万字的故事就是从大西北这个叫羊圈门的地方迈出步履的。

这个小村庄很穷,开篇就是描述“五谷好吃苦难下”的北山梁上的劳作,农民马一山带着自己女人,挖着挖不完的洋芋,还要割高粱、割青麦,劳作永无终结。环绕他们生命之地的山沟,“像被某种力量随意撕开的口子……骨骼狰狞,筋脉断裂,肌肉残缺”。我们所诵记的大地之德,《中庸》所言的“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看来与这偏远之地是遥迢且隔离的。大地之于人类曾有过的丰富意义,在这里却是生长着苦难、无奈和疼痛。

我试图以羊圈门村民的身姿和心理去感受这片土地,也想看看马金莲如何击破“大地”这个意象在大西北年深月久的时光里所结成的现实硬壳。对于这部新时代农村题材创作的讨论,拿《山乡巨变》《创业史》来参照,既是可行的,但又不足以真正形成镜像对照。这部作品,不是以重大事件切入乡土生活,也不是以历史视野、百年家族史来观照,而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正面强攻式的书写。

天地山川草木,造就一方水土和一种生活方式。马金莲的“正面强攻”是通过马一山一家五口四十年的变迁展开的。这辈子最不甘心当了农民、活得有些酸楚的马一山,看着村里修路、拉电杆、修水坝、挖台窝,这些属于羊圈门滞缓的变化,给他和他女人带来的是欣喜和希望。希望不是盼来的,而是一代代创造的。在下一代的身影里,唯一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当上乡干部的女儿祖祖、总想着外出打工在四处碰壁后终于拥有一技之长和爱情的儿子舍娃、早恋早婚又最早接触网络而成网红的碎女,他们的经历各有曲折,却都是时代枝繁叶茂的一笔一画,写下的是真正属于西海固人的“创业史”。

马金莲的小说创作几乎都是以乡村生活为背景。作家的精神受一个地方的地气滋养,作品的面貌也必然带着那个地方的特征和细节。马金莲的写作秘密,也正是潜藏在她所有感受、经验和记忆的根须上。她细腻入微的笔触,展现了乡民的生存状态和情感世界,也是在深情描绘家庭、亲情、爱情等人类普遍关心的主题,从而为文本标记上深切的人文关怀。毫无疑问,她所扎根的地域,黄土地上的生活本身就是厚重的。羊圈门的晨曦日暮,乡民以传统劳作和生活方式进入读者视野,积淀起这份厚重,也构成这部作品独特而深沉的文学魅力。马金莲的写作最有价值之处,正是来自她面对故乡时的诚恳和真情所构筑起的悠悠岁月。每一个日子踩在实处,漫长的季节就厚重起来了。

马金莲的写作充满了对人性、命运和社会的深度关注和深刻思考,具有一种强烈的现实感。她擅长塑造具有鲜明个性的人物形象,笔下人物性格鲜明、形象丰满,强烈的生活气息流淌在他们的言语、经历和命运之中。马一山既是最朴素的农民又是爱谋算的“军师”,对羊圈门的发展和子女的成长有着复杂的感情;马一山女人没名没姓,爱唠叨的她其实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善良人;想外出打工创业的舍娃,被父亲拽拉着回村当个小队长未果,后来去城里学技艺,开启了崭新的人生规划;祖祖的求学、工作中的艰辛经历,对羊圈门和一家人的关心,显示着她的良善、包容与进取向上;碎女对外面世界和发家生活的向往,让她不管不顾、敢说敢做……羊圈门各色人等,于言行之间将“改变命运”投射于黄土大地之上,个体的复杂与多样,反映着群体、地域的生活变迁历程,也呈现出中国农民千百年来传承和发扬的朴实、忍耐、奋斗等可贵品质。

在这里,马金莲关注到的社会问题,如贫困、教育、文化冲突等,有着盘根错节的交织,作者与现实的对视,是因为她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这种基于大西北乡村现实生活的广度和代表性,使得她的作品具有了很高的价值。

人的感受和经验不是在纯粹的思想中产生,而是产生于特定的事物秩序与环境中。《亲爱的人们》中,马金莲如一个农人般细致劳作,对大西北乡村生活深度开掘,字里行间折射出她身上接地气、扎得深的写作方法,拓展了她写作风格上的厚重与结实。

作者的写作技法依旧是典型的现实主义手法,是踩着黄土地行走,面对面与人物说话,大地是有形的,走出鳖盖山的那条路“蜿蜒着蛇一样游走,明明感觉接下来可能就走到蛇的头部了,转过一道盘旋的弯儿,才发现依旧还在蛇的腰部绕弯子”;人物也都拥有着真实可信的命运感,开启新生活的舍娃和摆兰香夫妻、向外界传送着不可复制的风景的马碎女等,是年轻一代西北新型农民和务工者的缩影。

有的作家,只是把自己的出生地、成长地看作纯粹文学地理学意义上的一个场所。事实上,出生地、成长地和个体人生之间是一种伦理关系,哪怕是小人物,它的历史,它的苦难,它内在的生命活力,都应该在文字中得到照亮。这才是文学的力量。马金莲从未走远,也在无数次地返回,她对故乡充满深情厚谊,出生地和成长地的一事一物,成为作品中人物人生的见证者。因此,那些和成长经验相关的事物,就自然成了每个人精神自传的重要材料。她写到的数十个人物,几乎都是能吃苦、耐苦之人,她对每一个人物天然地有一种尊重、怜爱、呵护。“亲爱的人们”就成为一个充满情意的象征,既代表马金莲深爱的亲爱的家乡父老,也代表生生不息的中华儿女。

马金莲是为在西北大地上的每一位活过的人撑起一把伞,既可以遮烈日,又可以挡风雨。这些扑面而来的温情暖意,是能流进读者内心的。荒凉和贫瘠的西北大地上,那些风吹日晒、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需要这种温暖的情意。而他们眼前由传统所塑造的大西北生活景观,也正跟随新时代悄然发生质的变化。我的心中不禁涌起这样的感受:伟大的生活,是无论被摧残多少回,都依然意志坚定地活着的人们所创造出来的。

“作为个体的生命历程,我把我所能做到的都放进了这部作品中,包括特别真挚的情感,对爱、善良、真情的呼唤,对生活的坚守,对理想的追求,不放弃。”这是马金莲的创作自述,也可视作离乡后的她在回眸、重返故乡时的一曲深情吟唱。阅读过程中,我的脑海里一直盘旋着鳖盖山上那座似乎不停在移动着的山豁口。因为“羊圈门人外出,首先要走出村西的山豁口,下山,过一道沟,再上山,翻越了高高的鳖盖山,才能看到川道地区的公路和街镇,才算是和外头的世界有了联系”。羊圈门走出的人,从高高的山梁、长长的山川出发,我希望看到他们一个个顺利地越过各自人生的山豁口,听到他们对生活的真情吟唱,那是每一世代都在流传的声声不息的大地之歌。我想,《亲爱的人们》所蕴藏的,就是对中华儿女走出“山豁口”的期冀,以及奔赴美好生活的赤心与良愿。

(作者系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

作者:沈念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4年7月29日第294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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