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元文化激烈碰撞的当下,民乐人致力于探索一种既符合传统民乐发展规律,又适应当代审美语境,以及有助于普及发扬民乐的新形式。这一过程中,许多创新的舞台形式如“昙花一现”。而上海民族乐团自2021年推出驻场演出文化品牌《海上生民乐》以来,创下了演出125场的佳绩,今夏7月11日至8月3日的第五轮驻演依旧火爆,许多观众“二刷”“三刷”甚至“N刷”。
“如今经过五轮驻演,品牌效应已经形成,前来观演的观众除了上海乐迷以外,还有数量激增的游客群体。受众年龄跨度大,老少咸宜,其中也有从未接触过民乐的年轻人。打造《海上生民乐》这样一个品牌,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创造了一个民乐的历史。”上海音乐厅总经理方靓说。
创新之举,吸引观众走进来
“在民乐领域很少有这样规模的驻场演出形式,至少在上海民族乐团历史上,这样持续长达五轮的驻场演出是第一次。《海上生民乐》可以说是上海民族乐团建团以来演出场次最多、历时最长的一个项目。”《海上生民乐》艺术总监及上海民族乐团团长罗小慈说。
早在2017年,适逢中华人民共和国和希腊共和国建立外交关系45周年,上海民族乐团制作的音乐会版《海上生民乐》就曾首出国门,并在希腊收获了国际声誉。在罗小慈看来,民乐人既肩负着传承发扬民乐的责任,也要在本土文化方面有着更为独特的表达。她认为,上海包容和创新的城市精神,成就了中国民乐当代表达的文化土壤,当下也正适合对民乐舞台的呈现形式进行突破和创新,以《海上生民乐》为基础进行创编再合适不过。2020年,上海音乐厅建厅90周年,在上海文旅融合趋势倡导下,上海民族乐团与上海音乐厅双方携手,在多媒体技术团队的支持下,联合出品了国风音乐现场版《海上生民乐》,并于2021年10月20日首演。
此版《海上生民乐》回归民乐中小型器乐合奏编制,曲目包括《汲古》《水行》《火舞》《墨戏》《山水》《穿越》《蜂飞》《丝路》和《酒歌》/《虞兮》等。该项目在音乐、舞美、音响、灯光、多媒体等方面进行大胆创新,将书法、京剧、山水画、舞蹈、世界音乐元素融入舞台呈现,被粉丝们亲切地称为“百科全书式的国乐大赏”。这一形式不仅让民乐焕发出了蓬勃生命力,也符合各年龄层国内外观众的审美需求,打通了传统的表演模式与空间的联动,在上海乐界可谓难得的创新之举。
国风音乐现场版《海上生民乐》推出以来,迅速赢得观众和市场的认可。2023年8月6日,该项目第四轮驻演收官,也完成了其上演以来的第一百场。有观众穿着汉服前来打卡,有观众带着孩子一家三口前来观摩学习中国传统文化,还有很多外地观众一到上海直接拖着行李箱来到音乐厅观演。奥斯卡金像奖获奖导演柯文思,在近距离体验过《海上生民乐》幕后制作的点滴、欣赏过整场演出后,激动地表示:“《海上生民乐》给予我很多灵感,我正在计划创作一部关于中国的电影,希望与上海民族乐团合作,在这部电影中运用一些当代的方式,去融入中国的传统音乐。”
作曲家顾冠仁认为:“《海上生民乐》通过在艺术上的创新将观众吸引进音乐厅,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典范。但其最重要的表达仍是音乐本身,作品站得住脚,演奏也很精彩,而非因外在形式的堆叠造成本末倒置的结果,这是难能可贵的。”
以演促练,打造人才梯队
在经历了125场演出的打磨之后,上海民族乐团也借助《海上生民乐》品牌建立起一支扎实的人才梯队,并在传统音乐与当代审美融合方面作出成就,在过去的四年驻演中积累了良好的业界口碑。据悉,该驻演项目几乎贯穿了整个疫情期间,为了配合特殊时期演出的需求,乐团还打造了排练及驻演梯队,为同一曲目配备不同的组合,并予以多元化的艺术呈现。“依托《海上生民乐》这个品牌,上海民族乐团建立起一支特别扎实的人才梯队。”罗小慈介绍,“乐团里有充沛的人才储备,我们要给他们足够的舞台展示空间。”从第二轮驻演开始,乐团开始有意识地进行人才梯队搭建。
2021年,为了配合《海上生民乐》的驻场演出,乐团进行了一项特殊的业务考核——选择驻演曲目中的琵琶曲《酒歌》和唢呐曲《穿越》,邀请各声部的乐手都来演奏。借助每位演奏家所呈现出的不同演出风格,来探索该曲目“二度创作”的可能性。历时五轮驻场后,如今的考核似乎也不再拘泥于传统,而是将舞台作为检验音乐家状态与演奏实力的试炼场。“舞台人才,就是要靠实打实的舞台实践才能够成长。舞台经验的积累、与观众的互动都不是教科书和练琴房里能习来的。我们青年演奏家的可塑性是很强的,他们在实践中的蜕变肉眼可见。”罗小慈说。
《海上生民乐》中有一首独具特色的作品,由唢呐、亚美尼亚管与电音乐队演奏,以个性十足的配器演绎出音乐世界的“穿越”之旅。这首《穿越》也每每成为燃炸全场的夺目亮点。
“每一场演出下来,我都会大汗淋漓,有时甚至连身边同事都要担心我的身体情况。”本轮驻演,该曲目唢呐独奏者之一闫晋龙说,大汗淋漓并不是因为紧张或疲惫,而是因为将全身心都投入在表演中,“在舞台上我只想把最好的状态、最饱满的热情献给观众,带上耳返(监听返送耳机)虽听不见观众的声音,却能感受到他们的欢呼和尖叫,似乎都盖过了我唢呐的声量。”坐惯了乐队的闫晋龙,第一次佩戴耳返并不太能适应。为了适应这种变化,他购置了耳返在平时练琴时使用,并和同台演出的电音乐队无数次沟通磨合,只为打造更具现代感和情感冲击的舞台效果。为营造时空的穿越感,该曲目用到了丝绸之路上的吹管乐器——亚美尼亚管。亚美尼亚管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双簧木管乐器之一,其演奏方式、发声原理和唢呐大相径庭。乐团购置了当地最好的亚美尼亚管供闫晋龙学习,他也专门通过海外网课向亚美尼亚管的本土演奏家学习。“虽然网上有很多自学视频,但我想要专业的演奏者为我的演奏把关,帮助我找到它最传统的音色韵味与发声方法。”闫晋龙说。
对于这一曲目,上海艺术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陈洁评价道:“可见乐团演奏家们对现代数字技术在音乐专业领域的运用与思考。”在她看来,将唢呐与电声结合的《穿越》,是一次国乐与摇滚的碰撞,更是一次声场平衡的试验,“演奏家敢于在传统器乐音色的当代表达中寻求形式与观念上的突破,让唢呐与电声乐器达到一种近乎抗衡的较量。在充满科技感和未来感的光影律动中,令观众达到现场听赏的审美顶峰。”为适应高强度的驻演形式,闫晋龙会对镜模拟走台,上场前冥想打坐,并记录、复盘每天的演出状态,有时甚至切换视角坐在台下观看同事演出,只为寻找能够与观众产生共鸣的点。在《海上生民乐》的整场驻演舞台中,闫晋龙的精益求精,也是各位演奏家的缩影。
对于幕后制作团队而言,考验和历练同样严酷。在舞美装置、多媒体内容,以及灯光调度等方面,百余场驻场演出意味着团队要上千次变换舞台呈现形式,应对无数种突发状况。导演组每天都会在群里沟通总结值得优化和改良的地方,并用视频的方式记录下来,再次进行沟通和调整。
常演常新,保持鲜活生命状态

琵琶演奏家李胜男(左)与刘嘉(右)演绎“霸王别姬”
在五轮驻演结束之际,导演马俊丰谈及,为让驻演形式持续下去,他将自己在戏剧场中的工作习惯挪用到音乐会现场,在每场演出过程中去观察观众的反应。“要让这个项目不断演出,我有自己的一套方法来推动,其中一个‘把手’就是观察观众的反应。我希望台下的每一位观众都能和作品存在某种连接,这可以从观众一些细微的反应中得出结论。例如身体前倾的角度,一首作品演奏过程中是否有人低头开始刷手机等等,都会成为判断依据。”
在驻场演出的过程中,观众的推介与反馈也对品牌建设起到推动作用。罗小慈介绍,每场演出乐团都会设置调查问卷,收集观众的真实感受与改进建议。为满足“N刷”观众的需求,演奏家及制作方力图丰富驻场曲目的表现形式,将同一首乐曲以不同乐器、声部、编制进行呈现,甚至演奏家也将“即兴”元素融入现场演出中。“民乐在创作表达方面的空间是非常广阔的,要以不同视角和演绎带给“N刷”观众新鲜感。”罗小慈说。
本轮驻场曲目中,《酒歌》与《虞兮》两首作品在不同场次轮番上演,均以“霸王别姬”为题材,然而其叙述视角却是不同的。《虞兮》的舞台上,一名花脸京剧演员在铮铮然的琵琶乐声中粉墨登场,两位琵琶乐手身着红衣与白衣对立而坐,以双琵琶的形式呈现“霸王别姬”的经典桥段。而在首轮演出之时,《酒歌》的呈现方式是由男性琵琶演奏家(饰演霸王)与女性京剧青衣角色(饰演虞姬)进行搭档。从单琵琶到双琵琶,从京剧青衣到京剧花脸,乐声从铿锵豪迈转换为缠绵哀婉,这一曲目的改编也反映了创作者艺术构想的不断更迭。这两首乐曲轮番与观众见面,而项羽与虞姬则分别向观众讲述他们心中或悲壮或凄婉的“霸王别姬”。
罗小慈说,这样的改编,除了基于多元化的舞台呈现需求,带给“N刷”观众新鲜的体验之外,另一方面是基于“人本位”的考量,从两位演奏家的艺术特质出发,为其量身定制舞台呈现形式。
该曲目的琵琶演奏者之一李胜男介绍,她在舞台上呈现的艺术形象正是“虞姬”,而另一位琵琶演奏者对应的则是“霸王”。在音乐的处理上,她在《虞兮》中会更注重刻画女性的细腻与柔情。而《酒歌》的主人公是“霸王”,因此在演奏力度的把控和气势上会与《虞兮》有所不同。李胜男介绍:“本轮演出中,舞台上两位演奏者分别演绎着各自的人物形象,有霸王项羽的柔骨豪情,还有穷途末路生死离别的无奈。”谈到与京剧演员配合的形式,她认为本轮驻演是挑战最大的一次,因为要在25场演出中分别与五位京剧演员搭档,“我们既要保证与每一位搭档配合默契,又要随时在《酒歌》《虞兮》两首作品之间进行情绪切换。”
李胜男介绍,除了台前的演奏家,幕后团队也为雕琢至臻艺术而付出心血。其中虞姬的形象便是妆造团队查阅古籍和参考影视形象设计而成的,而每场演出中观众所见的如墨长发,都是演奏者每天提前两小时在化装间编发妆造,才能将假发打造出真实的效果,并与演奏家在舞台上的动作相契合,可谓是精细到“头发丝”。这些对艺术精细入微的态度,在马俊丰看来,就好比乐队调音时所选用的标准音究竟是“440赫兹”还是“442赫兹”。每一次细微到毫厘之间的更新,就是“校音”的过程,其间也将形成某种共识和平衡,从而传递出新的情感表达。马俊丰表示,未来这样的更新还会继续。“可能在很多年以后,我们也需要一次大的更新和换代,会做出2.0版本或3.0版本,甚至是第二部《海上生民乐》。要让新的东西持续保持一种鲜活的生命状态。”
市场+艺术,探索双赢之路

上海民族乐团在艺术内容的创作上精益求精,以最好的品质来呈现艺术,上海音乐厅则在宣发和市场等方面为《海上生民乐》作加持,双方各展所长,成就了该项目的可持续性发展并被市场所认可。
五轮驻演下来,上海音乐厅这座具有历史特色的地标性文化建筑,作为驻演场地也发挥了其独有的文旅融合优势。“驻场演出形式可以做到有效的票房口碑累积,从票房数据来看,近年来游客的访问量激增;猫眼和大麦网的售票数据远超音乐厅的自有平台;也有海外旅游团体组团来观看,说明文旅结合的效应正在生成。”方靓说,“尤其今年的驻演选择在暑期档推出,飞来上海观演的以家庭为单位的游客观众特别多,占到大约80%左右。”上海音乐厅也以《海上生民乐》为主题设计了相关周边文创,并以周边伴手礼的方式,引导观众在社交媒体上自发宣传,从而形成用户口碑。在巧妙的营销助推下,观众群体的翻新与品牌效应随之产生。“从文旅结合的角度,此类项目的成功经验也需要我们进一步思考和总结。希望能将其运用至更多项目中。”方靓说。罗小慈也认为,驻场形式可以让中外游客形成印象,在固定的时段来到上海,走进音乐厅欣赏高品质民乐演出。
市场效益固然重要,但“作为中国民乐的当代文化传播者,作为传递与设计美的主体,一个职业乐团要有清醒的艺术表达与理念意识,在审美方面不只有迎合市场需求,也可以起到引领的作用”。作为持续关注上海音乐艺术发展动向的音乐文化研究者,陈洁发现,“近几年来,上海民族乐团的创新步伐从未停歇。从驻场版《海上生民乐》的五轮演出来看,一方面体现了乐团对‘海派民乐’原创品牌的积极探索与不断突破,另一方面也体现了传统民乐院团探寻传统民乐和当代审美创造性融合的历史担当与责任。”
如何将传统民乐和当代审美进行融合,顾冠仁认为,要学习继承传统艺术,不能完全地照搬,要和当代的时代精神与人们的欣赏习惯相符合,“要表达当代人的审美需求”。此外他强调,民乐传统中,表达形式本来就是多样化的,审美需求也是多样化的,不必一味地追求大型交响化的乐队创作,“在创作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像《海上生民乐》这样选取有特色的室内乐形式,更能表现乐队的艺术特点。”
如果说,华美的舞台呈现、精湛的演奏、丰富的文化元素是驻场版《海上生民乐》美的外化,其背后更多的是静水流深的匠心独运。好的演出口碑是随着时间耕耘自然而然的收获,此之谓“果”,而长远留存的则是对于传统民乐与当代审美融合的创新探索,此之谓“因”。在这条探索之路上,《海上生民乐》为中国民乐界提供了一个难能可贵的成功案例。
谷宇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