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3日,波兰钢琴家拉法尔·布雷查兹在国家大剧院举办独奏音乐会。上半场是贝多芬的《升c小调第十四号钢琴奏鸣曲“月光”》和舒伯特的四首即兴曲(D899),可谓是十分经典的德奥曲目;下半场是肖邦的三首玛祖卡(Op.50)和《b小调第三钢琴奏鸣曲》,这首奏鸣曲正是他在2005年夺冠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的曲目之一。
布雷查兹对肖邦“第三奏鸣曲”的演绎,可谓是顶起了整场演出的大梁。“第三奏鸣曲”相较于“第二奏鸣曲”来说更晦涩,它的结构与和声都更复杂,织体层次也更繁多,一旦演奏者处理不当,无法把主线和重点清晰地呈现出来,观众很容易听得一头雾水。而在这一点上布雷查兹是出色的:该实的实,该虚的虚,像一个优秀的讲述者,把难懂的乐谱掰开揉碎了,用清晰的语言讲述给观众,这点很难得,也不愧是经历过肖赛洗礼的演奏。相较肖赛,这次他的第二乐章和第四乐章都明显更快,而我个人更喜欢他在肖赛中的稍慢速度,尤其是第二乐章,这次几乎快到听不清楚和声了。
三首玛祖卡虽然不是重量级曲目,但也演奏得有一定魅力。整体在肖邦的音乐处理上,布雷查兹并不羞于使用一些夸张的音乐处理和时间拉伸,也许有些人会觉得这过于“油腻”,但是笔者对这样的处理是认可的,一是这种处理本身符合肖邦的音乐——浮夸、炫技,时不时用音乐向观众“抛个媚眼”,这的确是属于肖邦音乐的一部分;二是不难听出布雷查兹的这些处理是精心准备的,并不是随机没有控制的无心之举,这也赋予了这些处理一种风格统一和“自洽”。惟一一个让笔者感到奇怪的是他的“吃拍”问题:在第一首玛祖卡中,每次演奏到没有其他音的二分音符“re”时,时值都会被吃成一个四分音符,听起来这两小节像是一个“四五拍”。
我也曾尝试用舞步的感觉去体会,但是“吃掉一半”这个比例还是太大了,在没有其他前后文渐快渐慢的铺垫或者暗示的情况下,很难解释和理解这种处理。
以上是下半场的曲目。而上半场和下半场不光是作品风格迥异,连演奏水平也同样相差甚远。
“月光”第一乐章整体节奏非常死板,贝多芬专门标明了“如幻想曲一般的奏鸣曲”,而在这里完全没有任何“幻想”,三连音如齿轮般匀称,没有什么句子和呼吸。而这个附点音符的动机每一次出现都会因为四对三的难点导致最后一个三连音八分音符被拖长,如同轧到了石头般“咯噔”一下。
第二乐章开头,贝多芬截然不同的处理(连线和调音)被处理得几乎一样,丧失了趣味。此外整个乐章没有喘气往前冲的处理也给人有一种“草草了事”的感觉。
第三乐章仅是开头就和原谱要求差别巨大。原谱要求弱(p),他弹了中强(mf),这直接冲淡了后面突强(sf)的效果;原谱要求左手跳音且在突强处踩踏板,他则直接一个踏板踩到底,完全没有“干湿分离”。
此外在副部又有了严重的吃拍行为,两个二分音符都被吃掉一拍,如断片儿了一般直接跳到下一个小节,显得音乐格外急躁,喘不上气。
接下来的舒伯特,全曲就一个字:赶。这并不仅仅是速度的问题,而更多是一种情绪和心态的问题。我完全可以想象一个速度偏快的舒伯特,是能给人一种“虽快但稳”的感觉。但“赶”,可以说是诠释舒伯特最不合适的一种情绪。舒伯特的音乐,讨论最多的话题估计就是死亡和人世间的痛苦,且他还不是简简单单地呈现它们,而是用一种深邃的眼光去仔细审视,仿佛在死亡和痛苦中都能读出一丝甜蜜和安详,能让我们平和地接受它们、拥抱它们——而这岂是能用火急火燎的态度去表现的呢。
第一首即兴曲在笔者看来颇有葬礼进行曲的意味,但是他的演奏却让我听出了跑跳步的感觉。当然我也不是说此曲只有惟一一种正解,只是这曲子里有太多特殊的和声转调,特殊的刹那瞬间,这些都需要时间把它们展示出来,观众也需要时间去感知并消化它们,而这一番行云流水般的演奏却没有留给音乐和观众任何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过去,来到了下一段了。第二首是四首里最赶的,开头的速度就很快了,跑动像是一个华丽的练习曲。在这个基础上,尾声部分还进行了一个大加速,给观众一种已经失控的感觉。
第三首发生了一个我无法接受的演出事故,两次的主题出现的第二句,舒伯特都写了不一样的旋律(6-7小节),但是却被演奏成了和第一句一样的旋律。
此外结尾明显是用延音连线连接的长音,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和解读被弹了两遍。
第四首表现尚可,速度在我的品味看来还是偏快。但是在此我不得不提一句“房间中的大象”了,那就是——这些曲目布雷查兹并没有背谱演奏,而像“月光”“即兴曲”这样的曲目估计哪怕是学生在汇报音乐会上都会被要求背谱演奏。在国家大剧院这样的舞台上看谱演奏,这着实是有一点不上心。
最后的加演曲目一共三首,第一是肖邦《升c小调圆舞曲》,这也是肖赛参赛曲目,所以处理得很好;第二首是贝多芬《A大调第二钢琴奏鸣曲》的谐谑曲乐章,有趣的是这个乐章要比上半场的贝多芬出色得多。他这里的处理十分“肖邦化”,充满了各种灵性的“小媚眼”,也许入不了一些“纯净派”人士的法眼,但是我觉得这是有一定说服力的,可以好好开发一下,没准能找到一个自己独特的演奏贝多芬的风格。最后一首是肖邦最短的《A大调前奏曲》,仿佛在用礼貌的方式告诉观众,今天就到此为止了。
演出前,笔者在一篇报道中读到,“当被问及他更爱以古典还是浪漫风格诠释肖邦作品时,布雷查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但是现在看来,如果面对的是花钱买票的观众,在“喜欢”和“擅长”面前,还是选择“擅长”比较合适。
王乐游/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