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到不再年轻的那一天

舞台灯光亮起，杭州青年合唱团的每一位团员刹那间感受到一种凝固感。当指挥的手势挥动，这种感觉被近乎同步的呼吸声所打破，歌声响起，每个人都是合唱团里不可缺少的一分子。这群年轻人，平日里承担着医生、建筑设计师、工程师、教师等社会角色，参加合唱团，让他们开启了一段不一样的人生。

玩转普拉提瑜伽的阮月，是杭青团里柔韧性最好的女高音。头戴安全帽、手持图纸出现在工地的建筑设计师解工、建筑造价师沈工，忙时给建筑穿衣戴帽，闲时在杭青学合唱诀窍。聚光灯下，担任模特的娉婷，把高冷的脸给了片场，热情的心给了合唱团。在衢州当医生的曹颖峰，每逢排练日下班都会“打高铁”到杭州；为了不耽误第二天的工作，排练结束他再乘高铁返回衢州，三年来几乎风雨无阻。身边的人都不理解，问他：“合唱团真的有那么大魅力吗？”

某国企产品经理、杭青团女高声部首席张婕给出了自己的答案：“热爱到一定程度，合唱就会像吃饭睡觉的生理需求一样自然。”

加班结束的周五晚上，电话那头的张婕描述了自己与合唱的缘分。张婕在北京上学的8年里一直参加合唱团，与志同道合的团友们一起歌唱，让她在远离家乡的首都找到了归属感。到杭州工作，大学时建立的生活圈、朋友圈都留在了北京，张婕觉得，是时候在杭州再建一个属于自己的生活圈子了。合唱便是她建立新的生活秩序的首选。

进入杭青团后，成为声部首席的她为了更好胜任这个任务，提升声部的专业水平，开始去上声乐课，逐渐走上独唱舞台。

前年，张婕接了杭青团品牌宣传部的工作，负责合唱团作品宣发、演出活动策划等，她又开始学习新媒体排版、视频剪辑、海报制作等新技能。随着合唱团演出通告日益增多，为了洽谈活动时显得更为专业，她还考取了演出经纪人资格证。张婕大学时学的是工科，合唱团的经历让她学会用感性的视角去看待一些事情，发现世界原来不只是一种样子。“合唱虽然是一种艺术，有感性的一面，但有时也可以用理工科的思维去看待它。譬如音准节奏的精确度，这是合唱之本，工科思维的训练会让我用一种严谨且专业的态度去对待这些细节。”张婕说，大家在合唱团里都是“专业的业余演员”——本职工作都不是演员，但都是以专业的精神参加合唱。

杭州青年合唱团指挥王晓艺说：“杭青团最不一样的地方是人员最‘杂’，却做着最‘专’的事情。”舞台为合唱团里的年轻人带来无限可能，合唱也为年轻人两点一线的生活赋予新的意义。“我们会一直唱下去，唱到不再年轻的那一天。”而一直奔赴热爱的人，又怎么会老呢？

月亮与六便士

宿迁小大姐合唱团的团员赵爽，也是“跨城合唱”的一员。每次排练，她从南京开车来回，单程就3个多小时。男朋友担心她自己开车不安全，每次都陪她一起过来。有一次男朋友打球崴脚骨折了，第一句话就是：“完了，我没法开车带你去宿迁排练了。”不仅是她，合唱团里其他的团员听到这话又感动又心疼。

很多像赵爽一样的年轻人，把参加合唱团视为“心中的月亮”，是让她们暂时逃离“六便士”的乌托邦，也支持着她们每周风雨无阻奔赴合唱团。对于宿迁小大姐合唱团指挥兼团长卢明静来说，合唱团是“心中的月亮”，而运营合唱团，则让她明白了如何更好处理“月亮”与“六便士”的关系。

音乐教师卢明静在学生、同事眼中，年轻、活泼、美丽，有着一股不怕输不怕苦的冲劲儿。凭着这股劲儿，2017年，她把自己一场独唱音乐会中的钢琴伴奏、伴唱团“撺掇”成团，发展成了现在既可以上央视舞台演出，每年定期举办专场音乐会、大师班，还能接洽商演的宿迁小大姐合唱团。

为了合唱团的长久发展，“搞钱”还是团长卢明静的一大任务。做商演、参加各种演出……只要能让合唱团挣钱的方式她都愿意去谈、去尝试。合唱团小有名气后，2023年她还和一家企业谈下来了年度冠名。她总说，自己要保持“人间清醒”，“合唱团名气再大、专业再被认可，团员再热爱合唱，没有钱的合唱团寸步难行。”合唱是艺术，但非职业合唱团要维持，必须有经费来源，否则就只能是空望“月亮”。

作为一个“纯女班”的女声合唱团，宿迁小大姐合唱团吸引了一批热爱合唱的年轻女孩。卢明静秉承“先排人再排合唱”的宗旨把大家团结在一起，既有严格要求的规章制度，也有润物细无声的情感关怀。时光流逝，团里的年轻女孩逐渐成长，不少人升级做了母亲，她们带着孩子也要坚持来排练。这种对合唱的热爱与坚持，对后入团、更年轻的女孩子也是一种无声的影响。很多团员在合唱团吸收了营养，又反过来为合唱团付出许多，这个过程让她们真正体会到合唱的美妙。合唱团某种意义上成为团里年轻女性的另一个“安身之处”，在很多关键的时刻也凸显了一种女性力量的集合。

卢明静的一位老师有感于她在合唱团的坚持，曾为她写道：“年少时，我们都有梦想，长大了，慢慢丢弃梦想，以为那叫成熟。奔波在追逐名利的路上，患得患失，六便士越捡越多，快乐越来越少。将梦想贯穿一生的人，无论置身何种境地皆不放弃梦想，他们心中的月亮一直都在，也并不逃避现实。他们不被名利裹挟，但可借名利来实现自己的梦想。梵高倘若没有弟弟提奥提供经济上的支持，他连买颜料的钱也没有。斯宾诺莎一边打磨光学镜片一边研究哲学，卡夫卡一边做公务员一边写小说。人生若无梦想，便等于死亡。”

渐渐长大的女儿，开始把卢明静视为自己的榜样，为妈妈而自豪。卢明静想，这也算是一种女性力量的传承吧。

寄托合唱理想的乌托邦

与把合唱作为爱好、相继投身合唱团的年轻人相比，青年指挥顾昕是在合唱团里“长起来”的——她在合唱团里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少年、青年，“合唱应该是我生命中流淌的血液吧。”

顾昕在华南师范大学师从指挥家苏严惠教授学习合唱指挥专业，毕业后和朋友们创办了自己的合唱团——广州Sing悦（笙悦）室内合唱团。与年轻人扎堆的很多合唱团走商业化或网红道路不同，顾昕希望按自己的想法做合唱团。很多大众喜欢唱的曲子，Sing悦总会有意回避，“很多时候，我们会故意给自己放很多障碍物和挑战。”

前几年的艰难时期，她曾问过团员：“你们能接受‘佛系’养团吗？可能不一定有很多演出、比赛，但我保证我们会唱好听的、有故事、有内容的作品。我对合唱团的要求是：不力求最好，但一定不能难听；不要求专业性非常高，但态度必须专业。”当时大家都纷纷点头，她放下了焦虑的心。“不管什么团，能熬过七年之痒，走到‘银婚’‘金婚’的，必定是指挥和团员心中都想要的那个团。”目前为止，在顾昕看来，Sing悦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但它是自己心中想要的团队，也是寄托她合唱理想的乌托邦。

今年春天，顾昕带领Sing悦参加在广州图书馆举行的2024新年诗会。音乐与诗歌的结合，让团员们看见了艺术的多样性。在此之前，Sing悦还在广州沙面的艺术咖啡馆Lighthouse和广州市几个知名书店进行了演出。今后，顾昕还计划带着Sing悦到美术馆或博物馆开音乐会。为合唱团选择在这些音乐厅以外的舞台展示自己，她的理由是，这些地方“充满美感，且有内涵”，艺术本身就是表达美、展现美的，她希望Sing悦的团员除了感受合唱带来的美，还可以成为开拓、传播更多美的使者。

观察Sing悦里的年轻人，顾昕发现，他们在合唱团里慢慢长大、成熟，交到志同道合的朋友。有的团员，来的时候还是一个腼腆的大学生，突然间某一天就和其他团员约好相伴出国游玩了。每当这个时候，顾昕会觉得合唱团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来自不同地区、不同背景的人，找到志同道合的小伙伴，又可以开始一段新的旅程，他们之间可以共同分享彼此的生活与甜酸苦辣，这非常美好。合唱团对年轻人而言，更多是一个社群、一个成长的地方，很多人在这里学会了互助互爱。年轻人也会把自己的要求和想法带给合唱团，不同的年轻人为合唱团带来了新血液、新思路。每当这个时候，顾昕心里都会默默地说：“你只要来，我们都会在。”

从童年、少年到青年，到现在和越来越多年轻人在一起唱合唱，顾昕想成为一个终身做合唱的人，而不仅仅是做一名指挥。合唱让她的生命历程更加精彩，有了许多美好的回忆，每一个和声的触动，都会带来心灵的震撼与颤抖。她想把她内心的乌托邦，通过合唱的歌声，展现在世人面前，给大家带来享受、欢笑，还有内心深处的共鸣与思考。

记者手记

每个人参加合唱团的理由不尽相同。各式各样的合唱团也在满足不同人群的需求。

小孩子在合唱团里激发对音乐的兴趣爱好，有人走上音乐专业学习之路；老年人在合唱团里发挥余热，找到情感慰籍，接续人生价值。年轻人，可两者兼得。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加入合唱团，他们在合唱团里安放自己的理想主义，找到生命中的另一个自己。用现在的流行语，合唱团里的年轻人，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把自己重新养了一遍。

每个时代的年轻人都有需要面对的考验。与前辈们相比，相对于世俗标准的肯定，当代年轻人更注重寻求共鸣。从有形的群体融合到无形的精神层面，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在合唱团里找到他们的位置和知己。

对于当代年轻人而言，合唱是一种生活方式，也是精神之光。

陈茴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