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先生去岁仙逝,少时便读其书,对她倡导的名为“弱德之美”的美学概念印象深刻。4月3日、4日,在国家大剧院,彼得·波佩尔卡指挥维也纳交响乐团携手女高音宋元明的演绎中,依稀可以感受到这种美的存在。
这两日的音乐会以“天才与传奇”及“施特劳斯家族舞会夜”为题,不仅是对乐团125周年与(小)约翰·施特劳斯诞辰200周年的双重献礼,更以德奥音乐传统的精妙诠释展现了波佩尔卡与乐团的深厚默契。3日上演的莫扎特、马勒作品可谓为乐团量身打造,展现了其演奏经典德奥交响曲的能力。莫扎特的《D大调第38交响曲》名为“布拉格”,此地恰恰是指挥波佩尔卡的故乡;而马勒的大好年华在维也纳,他在宫廷歌剧院担任指挥和院长时写下了《第四交响曲》;担任第四乐章女高音的宋元明恰旅奥多年,由此一场音乐会成为中、捷、奥的纽带。最后一天显然应该是维也纳乐团的“传统艺能”,而这次的选曲对乐团来说似乎别具意义。加入《意大利随想曲》等柴科夫斯基的作品,可能是在向乐团的生日致意。
所谓“弱德之美”是源于对儒家传统“温柔敦厚”诗教的现代诠释,这种美不追求外在的强势或激烈对抗,而是通过克制、含蓄与深邃的修养,展现生命在压力下的尊严与光芒。在马勒《第四交响曲》的演绎中,维也纳交响乐团的弱奏控制制造出当代管弦乐美学的典范,弦乐声部以近乎屏息的pianissimo(极弱力度)铺陈出天堂的薄雾,木管乐器如镶嵌在空气中的碎钻,这种在显微镜下雕刻声音的能力似乎让人想到哈布斯堡王朝宫廷乐师侍奉皇室所需要的“敏感听觉”。
前三乐章中,波佩尔卡通过速度的微妙变化与音色的层次递进,将“缓慢地”“从容地”“沉静地”等标记转化为一幅流动的天顶画——从第一乐章天国之门的柔美启幕,到第三乐章对生死的哲思,乐团以极富张力的表现力,将听众引入马勒笔下的诗意世界。尤其是第三乐章,那种“弱而不虚”的声音刻画出母亲温柔而坚毅的形象。有些弱奏似乎只有谛听才能觉察,这样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天边的神启。
第四乐章是全曲的核心升华。马勒在此以《少年魔号》中的诗篇《天堂的生活》为词,通过女高音独唱描绘孩童眼中纯真的天堂图景。宋元明的演唱堪称这一乐章的“点睛之笔”,她的演唱中亦有此种“弱德之美”。清澈透亮的音色与近乎无瑕的弱声控制诠释了歌词中“天使烘焙面包”“圣彼得捕鱼”的童趣意象,而这音色背后有着清晰的音乐走向与坚定的气息支持。
尤为令人惊叹的是,高音区的处理中,声音如羽毛般轻盈上扬却又饱含温暖的共鸣,保留了马勒对“天真”的追求之余又赋予其东方美学中的含蓄诗意。这个乐章与乐团的配合亦堪称典范。波佩尔卡将弦乐的织体控制得“极薄”,木管以点缀式的呼应衬托人声,使歌者的演唱如悬浮于云端。在尾声处,她的声音逐渐消隐于乐队的弱奏中,仿佛天堂之门缓缓闭合,余韵悠长。宋元明此次的演唱堪称上佳,我想乐团的弱力度控制是很重要的影响因素。另外,波佩尔卡选择歌者登场的开门时刻我很喜欢——并非在第四乐章开始登场,而是在第三乐章乐团金光灿灿的全奏中,伴随天国之门打开的意象缓步台前,增强了这部作品应有的神圣感。
第三日的施特劳斯家族圆舞曲之夜,更将这种优雅发挥到极致——而所谓优雅中,便一定有一种举重若轻的淡然,他们的弦乐弱奏时仿佛宫廷仕女裙裾扫过大理石地板的窸窣,展现出奥地利乐团独有的贵族式松弛。管乐中,无论是维也纳双簧管的质朴音色,还是维也纳圆号的黄金般的声响,都给人带来非凡的“高级感”,这支乐团在极弱力度中仍有很好的平衡——这是声部间各自清晰的、平行的平衡,而并非融合式的平衡。
维也纳交响乐团展现的“弱德之美”让人思考音乐修养的重要性,交响乐团并非只有“秀肌肉”才能展现自己的实力。上次乐团来华,是与匈牙利的亚当·费舍尔搭档,这次是捷克指挥家,不知维也纳土生土长的指挥和这支乐团的合作会不会调动更多圆舞曲基因中的默契。
张听雨/文
王小京/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