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成立于2019年的钢琴三重奏组合正以惊人之势崛起。这支由小提琴家朱迪斯·斯塔夫、大提琴家阿尔诺·罗维拉·艾·巴斯康特与钢琴家马科·桑纳组成的耳朗钢琴三重奏(Trio Orelon),短短四年间已斩获三项国际顶级赛事桂冠:2023年德国ARD国际音乐比赛双料大奖、澳大利亚墨尔本国际室内乐比赛两项殊荣,以及2022年奥地利格拉茨“舒伯特与现代音乐”赛事一等奖。
4月13日,他们在深圳海上世界文化艺术中心的境山剧场举行专场音乐会,笔者试图通过他们的演奏与讲述,一窥三重奏的堂奥。
67号的两重纪念
今年是肖斯塔科维奇去世50周年,拉威尔诞辰150周年。这次演出的作品分别是拉威尔的《a小调钢琴三重奏》(M.67)以及肖斯塔科维奇的《e小调第二钢琴三重奏》(Op.67)。不知是巧合还是演奏家们有意为之,这两首作品的作品号都是67。
尽管作品号相同,这两位作曲家的音乐风格却大相径庭且极具个人特色,两部作品可以说是演奏家们对20世纪音乐作品把控与展示能力的试金石。拉威尔的这首67号钢琴三重奏作品创作于1915年,处于拉威尔的中期创作阶段。第一乐章的主题中充满着浓烈的巴斯克风格,同时整首作品兼具印象派的音响美与古典形式的严谨。而肖斯塔科维奇的这首67号钢琴三重奏作品则创作于他中期偏晚阶段,在这首献给他早逝的好友——音乐学家伊万·所列尔金斯基的作品中,既饱含着悲痛与对好友的哀悼,也充满着对战争创伤的描摹。
上下半场的曲目并置对三重奏是一种挑战。下半场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是个人哀悼与历史浩劫的重叠,因此上半场法兰西的感官诗性需要被彻底转换,继而转向斯拉夫的苦难哲思。
精致的法兰西和深沉的俄罗斯
虽然是来自德国的室内乐团体,但唯有其中的小提琴家朱迪斯·斯塔夫来自德国本土,钢琴家是来自意大利的马科·桑纳,而大提琴家阿尔诺·罗维拉·艾·巴斯康特则来自西班牙。起初,笔者带着刻板印象,又满怀期待地在脑中想象:严谨的德国、热烈的意大利以及奔放的西班牙,会以怎样的融合方式去演绎精致的法兰西和深沉的俄罗斯呢?
当拉威尔第一乐章伊始,钢琴涟漪般的和弦如同晨光穿越薄雾,而后加入的弦乐声部中,小提琴像一缕逐渐明亮的光线,时而清晰,时而朦胧,大提琴则温柔低吟。在谐谑曲乐章里,三个声部以扑朔迷离的方式交织,创造出斑驳的音色效果。钢琴家轻巧的断奏,小提琴家精准的泛音演奏以及大提琴家略带粗粝质感的低音线条,将跃动的光斑与深沉的暗涌有机结合,展现出光与影的嬉戏。令人印象最深的当属第三乐章的尾声处,三个声部以两两结合的方式吟唱了一遍主题,将整个色彩归于宁静的暗调。钢琴独奏的部分展现出钢琴家惊人的控制力,他的演绎不是将尾声的pp(极弱)处理成触键后的立即衰减,而是如同石子落水后的涟漪,一圈比一圈更轻,直至难以分辨琴槌是否还触碰着琴弦,如同最后一缕夕阳,沉静而庄严,静静沉入地平线直至消失不见。接下来,“耳朗”在处理三四乐章的衔接处时,没有选择让钢琴声部直接收束,而是保持延音踏板,让泛音在空气中自然消散。在这种延续的氛围中,晨曦逐渐划亮天际,继而迎来绚烂璀璨的终乐章旋律。在之前所有主题的重现中,光与影达到了最强烈的对比。
下半场来到风格完全不同的“老肖”作品。第一乐章开头,大提琴家精准的泛音演奏出透明、悲哀的挽歌主题,而后加入的小提琴和钢琴声部也游刃有余地将这股冰冷和哀伤延续。第二乐章,是整场音乐会中惟一的瑕疵。因为速度要求以及演奏法的选择,这个乐章技巧难度对演奏家来说充满极大挑战,即便是肖斯塔科维奇本人录制的这首三重奏作品,都能捕捉到稍显慌乱的音符。小提琴家或许因为背负着开篇设定整个乐章速度的职责,过于兴奋紧张,将乐曲速度抬升至他们技术能力所触达的边缘。
在经历了第二乐章暴风雨般的洗礼过后,演奏家们迅速调整了状态,钢琴家利用钟鸣般的和弦介入,安抚大家狂跳的心脏,弦乐声部也将深沉克制的旋律娓娓道来,传递给观众一种歇斯底里之后被消解的虚无感。这种临场应变能力,恰恰证明了他们深厚的技术功底和极强的专业素养。在拥有著名“犹太主题”的第四乐章中,三位演奏家展现出出色的默契,钢琴保持了必要的音量克制,为弦乐留出表现空间。在处理极弱到极强的转换中,他们没有通过简单的音量变化,而是通过音色的层层递进来实现,这种处理方式完美呈现了肖斯塔科维奇音乐中的内在张力。
三重奏的六只耳朵
三重奏有六只耳朵,在和他们讨论这组三重奏的缘起、如何准备大赛、如何调和每个人不同的观点时,笔者慢慢明白了该组合名字的由来——如果说独奏更多依靠手上的技巧,三重奏则更多依赖耳朵的聆听。
面对“三重奏成员个性强于四重奏”的行业共识,我们常说三重奏中存在四种观点——每位成员的个人见解与三重奏本身的集体意志。“达成共识需要时间,为此,我们会讨论并尝试音乐中的每个细节,直至所有人的感知与思考同步。这种方式让每部作品真正内化为‘我们的音乐’,甚至能自如驾驭风格迥异的曲目。”三重奏成员如此说道。若无法达成共识,他们会暂停数日让思路沉淀。“往往,问题会随着时间自然消解,六只耳朵会在谛听中找到统一的方向。”当问起他们组合名字的由来时,他们的回答令人豁然开朗——“Orelo”来自世界语中的“耳朵”,象征音乐与生活中多层次的聆听。而选取濒临消亡的世界语,显然也是因为他们不同、多元的文化背景。
谈及横扫国际赛场的经历,他们说,2019年至2023年间参加的十项赛事构成严苛试炼,特别是2023年的ARD大赛堪称“音乐马拉松”。“这是我们在两年内参加的第十场、也是最后一场比赛。ARD国际音乐比赛被视作全球钢琴三重奏领域最重要的赛事之一。这场高强度赛事将我们作为音乐家和团队的认识推至极限:我们在七天内完成了四轮比赛,演奏总时长近四小时。结束时我们精疲力竭,数月后才完全意识到所获成就——这远超我们最大胆的幻想。至今我们仍在体会这段经历如何改变人生轨迹。”而当询问他们如何应对比赛时,他们的回答亦耐人寻味:“我们将比赛视作音乐会的一种类型,以平常的心态面对。”
此次音乐会,也进一步验证了音乐厅对于室内乐的重要性。这次演出的境山剧场采用“悬浮式”结构,通过隔震弹簧将音乐厅与建筑主体分离,独立悬浮于艺术中心建筑内。深度仅6米的舞台,将声音传播的清晰度、与观众“耳语级”的亲密感以及音乐细节的精准传递都把控到极致。这样科学专业的音乐厅于演奏家而言,可谓是“汝之蜜糖,彼之砒霜”,超凡脱俗的技艺或是粗制滥造的敷衍,都将会在这样的“音乐显微镜”下被放大。在笔者看来,“耳朗”钢琴三重奏经受住了这样的试炼。室内乐对于场地的要求很高,甚至可以说是苛刻。在集中力量建设大型剧院的同时,我们也同样需要更多这样小而美的音乐厅。
屈章杨子 张听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