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9日晚18时30分至22时,厦门国际会议中心音乐厅,钢琴家元杰与厦门爱乐乐团、指挥家特里斯坦·雷·谢尔曼共同完成了一场堪称“音乐马拉松”的壮举——在一场音乐会中连续演奏贝多芬全部五首钢琴协奏曲,总时长超过三小时。这场名为“完全贝多芬”的音乐会不仅是对音乐家技艺与耐力的极限挑战,更成为厦门乃至全国音乐界的一次“音乐事件”。
挑战贝多芬“钢协马拉松”
就如此一场贝多芬协奏曲马拉松来说,元杰的演奏无疑是成功并富有历史意义的。
五首协奏曲浓缩了贝多芬的大半生:以《C大调第一钢琴协奏曲》(Op.15)的明快旋律拉开序幕,随后依次呈现《c小调第三钢琴协奏曲》(Op.37)、《降B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Op.19)、《G大调第四钢琴协奏曲》(Op.58),最终以气势磅礴的《降E大调第五钢琴协奏曲“皇帝”》(Op.73)收尾。“皇帝”协奏曲以恢宏的管弦乐织体与钢琴的辉煌技巧,被誉为贝多芬协奏曲创作的巅峰。五部作品跨越贝多芬青年至成熟期的创作,展现了其从古典主义严谨结构到浪漫主义情感迸发的风格演变。
元杰在演奏中不仅展现了惊人的体力与耐力,还表现出纯熟的技巧与丰富的音乐表现力。从音色上看,他的声音极其光鲜、格外亮丽,以柔美音色著称的法奇奥里(Fazioli)琴在他的弹奏下,如有一层蜡包裹着,兼具透亮与柔美的声音特质。元杰的触键时而细腻如诗,时而雷霆万钧。第一协奏曲中的那些古典主义的跑句被他弹得连贯而悠扬;第二协奏曲则在第一乐章弹出海顿风格的生动,第二乐章呈现内省气质;第三协奏曲第三乐章的和声收放极具英雄气息与戏剧性;音乐会休息两次,第三节应该是最疲劳的时刻,但此时的元杰却越战越勇,第四协奏曲歌剧般的宣叙感引人入胜;第五“皇帝”是全场大轴,钢琴与乐队的对话充满戏剧张力,赢得观众雷鸣般的掌声。
元杰的演奏中,挥汗如雨里有飞溅的荷尔蒙,那种雄性的激情与展示完全是感性的。他的演奏光鲜亮丽,充满着华丽的风格。
元杰与乐团的配合可谓天衣无缝,乐团与指挥家谢尔曼显然全力以赴。从乐团常任指挥蔡敏超到谢尔曼,他们排练了7天之久。令人没想到的是,这样的音乐会居然还有返场!元杰选择了一首令全场动容的作品返场——《黄河颂》。他说:“贝多芬的五首经典结束后,其实什么都不适合弹。”但他还是弹了——一首属于家乡的作品。他说,这是用《黄河颂》向贝多芬致敬:“我们中国,也有伟大的作品。”在贝多芬的精神山峰之后,这首《黄河颂》像是一条奔涌不息的东方河流,从民族记忆的深处汩汩而来。不是余韵,不是附加,而是一种自信的回声、一种文化的回应。
中国香港钢琴“怪杰”黄家正专程赶来聆听,他在音乐会后分享道:“元兄有着永远打不死的朝气,控制力强,在活力十足的机能和信心下,他把贝多芬阳光的一面演绎出来。慢乐章也不纵容,而是带着自然的流动,不过分煽情。他的演奏基本盘稳定,触键扎实,也发掘了多变的句法和有时候独特的见解。而且指法选择得很到位。原来一些比较绕手的乐句也完全难不倒他。”
元杰眼中的贝多芬
恐怕没有人会把舞台上的元杰与“学者型”演奏家联系起来,但“不聊不知道,一聊吓一跳”,他对贝多芬这五首作品颇有研究,且别具心得。
在元杰看来,贝多芬的作品中,调性会说话,“《C大调第一钢琴协奏曲》的C大调象征光明与希望,充满青春活力,第二乐章的变奏插段尤为精彩,展现了贝多芬早期对声部层次的大胆探索。第一乐章发展部未直接沿用主题素材,而是插入幻想曲般的段落,打破了传统奏鸣曲式的框架。”
《降B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是贝多芬古典主义美学的集大成者,在写作时间上实际上是最早的。元杰认为:“这部作品天真烂漫的旋律与节制的句法,带有海顿式的典雅。第二乐章中钢琴与乐队的‘对话式独白’是情感表达的高峰,这里的情感可能源于贝多芬母亲的离世,我每次弹到此处都会十分动容。这部作品的华彩段很不一样,是贝多芬晚年重新创作的,那种复调化与纵深感格外深刻。”
《c小调第三钢琴协奏曲》则有着英雄主义的内核,元杰说:“c小调承载着贝多芬的宿命感与使命感,音乐如浓缩的核能,贝多芬在这部作品中通过反向声部运动与减七和弦的频繁使用制造出巨大的张力。”同样,作品有着强大的交响化思维,乐队与钢琴的对抗性织体、定音鼓的军鼓式节奏,以及华彩段的三段式设计,均体现了贝多芬对协奏曲气质方面的革新,这些作品已无法成为王公贵族消遣时的“雅好”了。
《G大调第四钢琴协奏曲》在元杰看来是浪漫主义音乐的先驱,“G大调被贝多芬视为最甜美的调性,第三乐章的旋转音型如裙摆舞动,开创了浪漫派钢琴语汇的先河。第一乐章以‘短-短-短-长’的节奏动机贯穿全曲,展现了贝多芬对单一素材的极致展开能力。”这部作品绝非宏大之作,但却并不好演奏,“贝多芬的技术难度有很多是隐性的,频繁的指法转换与不规律的八度跳跃对精准度要求极高。左手在低音区的跨声部演奏需兼顾旋律线条与节奏稳定性,尤其在第三乐章的快速转指中易出现失误。”
《降E大调第五钢琴协奏曲“皇帝”》有着登峰造极的辉煌:降E大调的高贵气质与乐队全奏的磅礴气势奠定了“皇帝”的史诗地位。钢琴与乐队的竞奏形式(如第一乐章开篇的琶音对话)直接影响后世作曲家如李斯特。“这是我演奏最多的作品,对体力与专注力的考验极大。高强度的大和弦与快速音群需持续输出能量,而末乐章的三连音与震音段落则考验左右手协调能力。”元杰说。
“马拉松”背后的挑战与意义
元杰这场音乐会的举办背景,是在如今钢琴家越来越卷的时代——这个时代,人们需要音乐,但更需要音乐事件。
“钢琴马拉松”是有着历史基因与时代语境的。从炫技传统到耐力表演,18至19世纪的音乐会确实存在“超长节目单”,李斯特、帕格尼尼等大师常在一场演出中即兴演奏数小时,既展示技巧又满足观众对奇观的渴求。这种传统将音乐厅变为竞技场,钢琴家如同角斗士般以技术征服听众。当代马拉松音乐会继承了这一基因,如王羽佳连续演奏拉赫玛尼诺夫五部协奏曲、列维特(Igor Levit)连续16小时演奏萨蒂《烦恼》(重复840遍)等。
在元杰看来,“钢琴马拉松”并非单纯追求时长或体力挑战,而是通过作品重组赋予音乐新的生命力。他以肖邦《24首前奏曲》的演奏史为例:尽管这些作品最初为分散创作,但后人将其作为整体演奏时,发现了调性循环与情感叙事的隐藏逻辑。同理,贝多芬的五首协奏曲在马拉松式编排下(1-3-2-4-5),可形成调性对比、情感递进与风格互补的全新叙事,超越单曲叠加的简单组合,“这同样也是听众体验的革新,连续演奏不同风格作品能创造沉浸式的情感旅程。例如,从第一协奏曲的‘青春希冀’到第三协奏曲的‘英雄悲情’,再到第五协奏曲的‘辉煌终章’,听众在数小时内经历贝多芬创作生涯的浓缩版图,获得更立体的艺术共鸣。”
【记者手记】
是赞美艺术,还是崇拜苦行?
尽管“钢琴马拉松”没有瓦格纳《尼伯龙根的指环》四部中的一部长,但对于钢琴家个人来说,它是体力与精力的双重巨大考验。元杰说:“对我而言,马拉松重要的是‘跑好’,而不是单纯‘跑下来’。连续演奏五首协奏曲对体能分配(如第四、第五协奏曲需保留足够爆发力)与专注力(避免因疲劳导致的细节失误)要求极高。我通过日常跑步训练与沉思调整状态,确保演出全程的稳定性。钢琴马拉松的成功需以音乐本身的严谨性为前提。我反对为制造话题而盲目追求时长。”
对于“钢琴马拉松”现象,社会语境的催化不能忽视。在注意力资源碎片化、文化消费即时化的当下,超长音乐会反而成为稀缺性文化事件。这种表演性并非对古典精神的背离,而是音乐家在流量规则下的适应性创新。假如贝多芬身处当代,或许也需学会用眼球经济为艺术续命。
但另一方面,过度强调耐力可能异化音乐本质。19世纪钢琴家安东·鲁宾斯坦曾警告:“技巧是仆人,若成主人便是灾难。”当观众为连续弹奏18小时鼓掌时,究竟是赞美艺术还是崇拜苦行?此外,商业资本对“破纪录”演出的追捧,可能导致艺术评判标准的位移。
说一千道一万,跑一场“钢琴马拉松”最重要的还是质量。而元杰这一“棒”,确实在守护住了艺术的纯粹性的同时也成功出圈,这无疑是一场“圆满作结”的音乐会。
张听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