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如何面对精神医学
2025-05-12 14:11 来源:  北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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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期以来,在理解世界和存在时,哲学的姿态都是基础性和给予性的:基础性表现在哲学总是以揭示世界和存在的根据为目标;给予性体现在哲学总是将自己的任务规定为赋予世界和存在以意义。在此姿态下,哲学成了基础和意义之学,而科学则被理解为实在之学。后者是对自然实在和心灵实在的理解和改造,不涉及意义。

意义不是物质或心理实在,而是人在世生存的方式。我们总是以某种方式生存于世,以某种方式嵌入与他人以及物质世界的关联之中。因而,当哲学宣称能够赋予物质世界以及以其为研究对象的各门科学以根据时,它指的就是能够将之置入我们构造的意义世界中,并给予它们以恰当的位置。对心灵实在的研究同样如此。但随着科学研究的微观化,哲学似乎丧失了谈论物质和心灵自然的资格。因为微观物质及其自主结构超出了我们的生存活动,以致我们不可能在日常生活中遭遇到它们,自然也无从赋予其意义。现代科学与哲学的分离就表现为哲学无法理解科学对象的存在意义,更遑论为之建基了。

生存意义的普遍丧失是人类目前面对的最大困境,而它在心理和精神疾患身上体现得最为显著,因为疾患曾以最极端的方式陷入到各种解离、脱落状态和不可知性中,无法找到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而他人相应地也无法给予他们以恰当的位置。有趣的是,此窘境不也正是哲学目前的基本处境吗?

精神医学地位特殊,介乎科学与哲学之间:一方面,精神医学中可实证的部分,使其可容纳行为心理学和脑科学研究。我们认为这部分甚至可被视为精神科学与自然科学的公约部分。另一方面,这些实证科学所揭示的功能性异常和缺失如何决定主体的在世生存,又使精神医学无限接近哲学。这些显然为哲学重新理解人的在世生存,以及立足功能性表达重新理解心灵实在的科学研究范式提供了可能。

面对心理和精神疾患,哲学必须调整自己的理论姿态:首先哲学必须主动放弃传统的神目观和存在观。神目观体现的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洞察和构造,世界和存在的意义仿佛是透明的,但心理和精神疾患的存在方式却否定了这一点,因为他们的心理和精神结构显现为黑箱、不可见;传统存在观要么体现为一种源自自然生发本性的生成性存在,要么源自一种类似上帝那样的超越者的绝对存在,要么源自“存在”的系词特性所产生的基础性存在,这些存在无一不是充盈的,都不涉及异常和缺失。其次,哲学必须勇敢地面对各种缺失和异常现象并学会将它们当作通往新存在的通道。缺失和异常现象并非自足存在的衍生物或简单变形,相反作为存在的非自足的明证,它们往往意味着在那些能够显现出的存在背后有着某种隐性的存在和构造,而此种存在相比能够显现出的更加本源。关键在于,黑箱不是虚无,而恰恰是存在,甚至是一种更本源形态的存在。于是,哲学的任务也就变成了根据缺失和异常的显现,追问哪些现成的、惰性的生存方式阻隔了本源存在的显现,最终在不断的探问中重新构造出新的基础存在。

哲学如何进入疾患的内在世界?此追问其实并不贴切,似乎疾患拥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外在可见的;另一个是内在不可见的。我们曾断定疾患的本己存在是隐性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此存在不可知、不可见,而是说它不会根据所谓正常的在世显现的方式显现自身。疾患当然有其独特的世界,但此世界并不唯我,而是深深地嵌在我们共同的世界中,在显现的方式上与我们相关联。正是基于此显现上的关联,我们也就具有了进入疾患的内在世界的可能通道。

疾患在世界中的生存方式、其在语言中表达世界的方式以及脑区的功能性表达之间构成了三维一体的存在。显现的方式是一种客观存在,物总是在其显现方式中获得规定,人格同样如此。在日常交往中,我们不是视对方为黑洞,相反我与他人之间总已经建立了关联,而关联的方式就是我们在交往活动中的诸显现方式的综合,它们是可观察、反思理解的。现代哲学家,譬如胡塞尔就特别地强调显现与显现者的相关性,这意味着没有显现之外的显现者,显现者只能是诸显现方式的综合。此命题对理解疾患具有根本的意义,现代哲学也因其聚焦存在的自身显现,而在根基处具有了面对乃至进入精神医学的可能。在此意义上,焦虑、抑郁就是一种生存方式,它们不仅以其特有的方式向他人持续显现,而且基于这些显现方式构造了具有共在性的焦虑和抑郁的世界。也就是说,作为症状的焦虑和抑郁本质上就是主体在缺失的持续显现构造出的存在方式,而正常与异常的差异也就体现为综合方式的差异。存在就是显现的关联和综合,这决定了我们可以通过追踪显现的关联和综合,进入疾患的精神世界,就其缺乏的显现探明显现者的基本结构。

生存方式本身已然是主体对其在世存在的表达了,而语言则是此表达的外在表现,它们之间具有同构性。语言是存在的家,但意义却在存在的断裂处显现。语言的表达形式展示的正是存在在显现方式上的分环勾连和综合构造,断裂本身甚至就是一种特殊的综合,它重构了缺乏的显现和存在。即便对正常生存于世的存在者而言,存在意义也同样显现在存在的断裂处,因为只有当正常生活中断了,我为何以如此这般的方式生活于世才会成为可反思的对象。精神疾患更是如此,其本质性的缺失的显现只能在断裂的表达中呈现。在此特殊的显现中,缺失是本体性的,表达中的断裂无非是缺失的各种形态的表现,它在缝隙中彰显着存在的实情。缺失的显现与断裂之间的本质关联也体现了我们进入疾患精神世界的困难:在哲学上,正常体验的显现可以被刻画为连续统,在断裂处呈现自身的缺失的显现较为特殊,在表达上它显现为断裂、重复,在显现上却展示了一种更深的连续,它不仅在表达断裂的瞬间翻转构造出了新的连续——在此意义上,缺乏的显现并非真正缺乏,而是另一维度的充盈,而且进一步塑造并赋予了正常显现的连续以意义。因为构造的基点发生了位移,意义和连续的转化在显现方式上的变化往往难以为人觉察。

脑神经科学研究表明,幻觉、妄想在脑区功能上表现为默认模式网络活动过强、连接紊乱或者多巴胺在中脑边缘系统活性过高,抑郁、焦虑则显现为杏仁核活跃度以及海马体积、活动性的变化。作为第三维的脑区的功能性表达与生存方式、语言表达构成了新的连续统。这些强弱变化、失调与紊乱在疾患的生存方式上往往表现为丧失欲望或者过度执着,在语言表达上表现出失语、沉默、断裂或表面的不合逻辑。哲学无法其实也无须深入大脑的生理组织内部,研究其化学或物理组织,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理解脑区的功能性表达,因为网络、系统,以及神经环路、神经流形本身就已经是形式性的显现了,正如我们在握手时无须仔细检查对方面部表情的每个细节,便能感受到对方是否心怀好意,在谈话中也无须先辨析对方言语的所有细节,再理解对方话语的意义。这些无不表明,我们的理解首先着眼的是显现方式的连续、变异以及中断,而非支撑显现的各种实在的细节,或者更准确地说,唯有在连续的显现及其变样之上,实在的细节才可能显现。据此,就存在性而言,脑区或脑神经的功能性表达只有在在世的显现连续统之中才能获得其恰当的位置。

哲学与精神医学的内在关联建立在由显现方式综合而成的存在体验之上,此存在不仅是延续的,而且具有构造性。面对心理和精神疾患,哲学必须以其精细的分析和构造能力,在由生存方式、言语表达以及脑区功能性表达构成的显现连续统的断裂处深入显现的多维关联,进而揭示并重构出新的存在体验。我们相信,此项以揭示新存在为目标的综合性研究也将为一门面向未来的精神科学的创立提供基础。

 (作者系浙江大学医学院人文精神医学研究中心暨哲学学院长聘副教授)

  •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5年5月12日第3130期

  • 作者:马迎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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