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一味把时间耗费在琴凳上”|对话钢琴家奥皮茨
2025-06-12 18:55 来源:  北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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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逾七旬的德国钢琴家格哈德·奥皮茨(Gerhard Oppitz),被称为“德国音乐传统的最佳传承者”。早在2000年,广州交响乐团(简称“广交”)便与奥皮茨在北京保利剧院携手奏响贝多芬全套钢琴协奏曲。25年后,这位以深厚的古典修养、细腻的音色层次与深邃的诠释闻名国际乐坛的钢琴大师踏上羊城舞台,与广州交响乐团及音乐总监黄屹联袂,于5月30日至6月2日,完整呈现贝多芬五首钢琴协奏曲。这不仅是一次音乐上的深情回响,更是一场横跨四分之一个世纪的重逢与对话。

5月31日中午,在紧凑的排练间隙,笔者有幸与格哈德·奥皮茨深入交流,听他讲述演出背后的思考与情感,那些关于音乐、艺术与人生的片语只言,宛如在静谧中展开的一段心灵之旅,温暖而深远。

魏陶影(以下简称魏):有幸在25年前于北京保利剧院聆听过您的演出——如今在星海音乐厅,再次被您打动,想先请您谈谈这次与广州交响乐团的重逢感受。

格哈德·奥皮茨(以下简称奥皮茨):我至今仍对那段经历记忆犹新。那次我们在北京合作演出,当时我就有很强的感受——乐团的演奏家们不仅仅是在演奏,而是真正在倾听彼此,在倾听我在做什么。这种“相互回应”的音乐对话,正是这类作品的精髓所在。演奏不仅是“弹好自己的音符”,更是全身心地关注彼此的表达,仿佛是一场深刻的交流。

25年之后再次与“广交”合作,乐团已经是新一代的面貌。我结识了很多全新的伙伴(笑),他们的敏锐、优雅与智慧深深打动了我。此次能与黄屹指挥合作更是莫大的荣幸,他对于如何处理贝多芬的音乐有极为精准而富有智慧的想法。我非常欣赏黄屹在排练中指导乐团的方式。他想法精准,却从不教条。他不会说“必须这样、只能那样”。因为在音乐中,从来不存在惟一的“正确”。音乐为我们提供了宽广的空间,每一个乐句、每一个呼吸、每一次连贯的旋律线条——这些都没有写在乐谱里,却决定了音乐是否真正“活着”。

第一场演出,我们合作了贝多芬的第二、三钢琴协奏曲,确实有不少令人感动的时刻。演出中总会发生一些在排练中不可能预见的“奇迹”。因为演出当晚的灵感、氛围与现场观众的能量,是排练时所无法替代的。


魏:我注意到,很多观众在第二与第三协奏曲的慢板部分热泪盈眶,我自己也几度动容。

奥皮茨:得知听众被音乐打动,我感到非常欣慰。但我想说,这种情感的涌动,并非完全是由于我的演奏方式,而更是源自贝多芬音乐本身的思想与构造。当然,作为演奏者,我们的责任是以诗意、敏感与深度去传达他的语言。我也感受到观众在非常专注地倾听,这让我由衷地高兴。

我已经有五六十年演奏这些协奏曲与贝多芬奏鸣曲的经历,但从未有一天觉得“已经够了”或“兴趣不再”。相反,我非常感恩在生命旅程中有这份音乐相伴,这是我持续创作与演奏的动力与意义所在。

魏:近年来,完整呈现某位作曲家的作品全集越来越受到欢迎。您如何看待这一演出形式所带来的独特艺术价值?

奥皮茨:我认为,这是一种非常值得推荐的体验。专注于某一位作曲家,在一段时间内深入探究他的作品、人格、艺术思想、创作语言,这种沉浸式的过程能让我们更全面地理解他的发展轨迹,理解他的艺术遗产,感知他想要传达的内在精神。

以贝多芬为例,他的创作历程令人惊叹。从在波恩的早期作品,到定居维也纳后的成熟时期,再到生命最后阶段,他逐渐与世界隔绝、耳朵失聪,却依旧能创作出晚期的弦乐四重奏与钢琴奏鸣曲那样深邃、不可思议的音乐。他在失聪中“听见”了前所未有的声音。他所“写下”的,是他所“听见”的,这真是人类精神世界中的奇迹。

我非常喜欢这样完整呈现一个作曲家作品的项目。它不仅让我这个演奏者更加深入地了解某位作曲家,也为听众提供了一个完整的、系统性的认知机会。你不仅是在欣赏作品,而是在感受一个人的一生、一个心灵的历程、一个时代的回响。例如,我曾多次演奏全套贝多芬的全套32首钢琴奏鸣曲,曾经在上海连续七晚演出这些奏鸣曲,听众反响热烈,令我难忘。我还曾连续五个晚上演奏勃拉姆斯的作品、连续十一个夜晚演奏舒伯特钢琴作品全集、莫扎特奏鸣曲等。

我觉得与其在一场音乐会中安排六七位作曲家的作品,像蝴蝶一样在不同花朵间飞舞,每段停留都短暂易逝,不如专注于一位作曲家,从中获得深刻、持久的感悟。专注带来的是更有层次的沉思与共鸣,甚至在演出结束后,听众还能在接下来的日子、数周甚至数月中反复回味那份精神印记。当然,有时我也会演出多位作曲家作品混合编排的音乐会,那种形式也有其美妙之处。但我的内心更偏爱那种“专注一个主题”的演出。当观众走上前来说:“谢谢您演奏勃拉姆斯,我以前对他不太了解,但从今天开始,我想听更多他的作品,也想深入认识他。”这让我感到满足,同时也是我的演出所带来的最大收获。

魏:当您在演奏这些伟大作品时,如何在尊重传统与表达自我之间找到平衡?

奥皮茨:这确实是每一位演奏者必须面对的课题。多年来,我始终保持好奇心,总是想知道我的前辈们是如何演奏这些作品的。我经常聆听像克劳迪奥·阿劳、鲁宾斯坦、威廉·肯普夫(我的导师与老师)等大师的录音,我想知道他们是如何理解和演绎这部作品的。

与此同时,我也始终清楚,我必须找到属于自己的声音。模仿是无效的,但我们可以从前人的演绎中汲取灵感,甚至在其中辨别出“我认同什么,我不认同什么”。有时我会想“他在这里处理得真好”,但在另一处可能会觉得“不太适合我”。尤其在过去的五十年、一百年间,表演诠释的观念也在不断发展。所以作为演奏者,我们既要敬重传统,也要不断发掘属于自己的语言与表达方式。


魏:在全球化的影响下,音乐表演也趋向同质化,您是如何看待这样的趋势?

奥皮茨:我一直鼓励我的学生保持好奇心。当你在练习一部作品时,去聆听其他演奏家的诠释——无论他们是否仍在世,都能拓宽你对这部作品的理解范围,帮助你认识到这首作品可以有哪些不同的演奏可能。但现在我很遗憾地看到,很多年轻人对此不感兴趣,甚至连阿劳、塞尔金或施纳贝尔这样的伟大名字都不曾听过。有的学校老师甚至告诉学生:“别听别人演奏,只听我教你的。”这其实是一种我不太认同的教学态度。

我常对学生说,要带着“睁开眼、张开耳、敞开心”的状态去面对这个世界,尽可能多地吸收灵感。直到今天,我仍然好奇其他同行是如何处理音乐的,我听录音、看演出,所花的时间远远超过我坐在钢琴前练习的时间。而且,不只是听钢琴作品,还要走近交响乐、室内乐、歌剧、艺术歌曲……这一切都会塑造你对音乐的整体理解,影响你如何接近一个文化与艺术的世界。


魏:在您的教学中,您是否有一套特别重视的艺术价值或核心理念?您最常对学生强调的是什么?

奥皮茨:就像我刚才说的,永远保持开放的心态。不要一味把时间耗费在琴凳上练琴。坐在钢琴前练习六、七、八小时,其实没有太大意义。真正有效的练习,也许每天两三个小时就足够了——但必须是专注而高效的。我会建议学生,把更多的时间用于研读歌剧的总谱、研究交响乐,或者当你在准备舒伯特的钢琴奏鸣曲时,不妨多去了解他的艺术歌曲——那样你会更容易进入他的钢琴语言;如果你要演奏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那你更应该熟悉他的歌剧,因为那种“歌唱性”正是莫扎特音乐的灵魂。

艺术之路,需要广阔的眼界。演奏中要始终保有一种“noblesse”的气质——我知道这是个法语词,但它代表着一种高贵与优雅的艺术精神。音乐不应流于庸俗,它应当是诗意、智慧、敏感与尊重的体现。我们演奏的目的不是为了炫技或证明自己是优秀的钢琴家,而是要以我们对艺术的敏锐洞察与理解,为作曲家的思想服务。我们要将作曲家放在舞台的中央,而不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我们要努力去理解作曲家在谱子之外想说的话,并将那份信息传达给听众。

谈话结束,奥皮茨微笑致谢,几乎未作停留,便匆匆走向舞台。他身影坚定而沉静,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一次短暂的呼吸,而真正的语言,仍在等待他用琴声继续书写。排练厅的大门缓缓关上,里面再次响起他与乐团共鸣的音符。此刻,我们更能理解他曾说过的那句话:“音乐,是我一生的旅伴。”

魏陶影/文


作者:

音乐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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