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赛金花和一个仆佣人住在于北平前门外居仁里,本来无声无息。因为经济窘迫,有人替她写了一个呈文,说她庚子年间救过人,请求当局蠲免她的大洋八角房捐。一家小报的记者把这个呈文拿在报纸上发表了,立刻引来关注。
据当年曾在北平报纸当编辑的赵效沂说,把赛金花炒热的,是《实报》的创办人管翼贤。此人“为政客式报人,翻云覆雨、制造舆论为其能事”(日寇占领北平后,他沦为汉奸,后被新中国政府枪毙)。管翼贤约了北平《晨报》、天津《庸报》《大公报》的记者一同前往居仁里,“一夕之间,赛金花之名大显”。赛金花也成为了管翼贤手中的一个活宝,“每有宴请朝野名流欢聚时,必邀赛金花陪席”。胡适、傅斯年等,均曾于赛金花共坐一席。“席间,赛(金花)不免信口胡诌”,在座之名流“均有欣然之色”。赵效沂说,他半世纪以后对此记忆犹新(赵效沂曾就职于《申报》(汉口版)和《中央日报》,后侨居美国)。
受管翼贤之邀的名流里,就有北京大学国文系教授刘半农。他决定采访赛金花,写一本《赛金花本事》。据刘半农的女儿刘小蕙回忆:
刘半农约赛金花在王府大街古琴家郑颖荪家中会面。……谈到吃晚饭时刻,就共进晚餐。郑家离东安市场近,就在东安市场大鸿楼叫了几个菜。赛金花有阿芙蓉(鸦片烟)癖,晚饭后该吸鸦片烟提提精神,于是就到后室休息,烟榻横陈,喷云吐雾后再谈下去。如是者三次。
吹牛撒谎能赚到吃喝,还能有大烟抽,赛金花何乐而不为!《赛金花本事》就这样根据赛金花的自述写成了。也就是说,所有的“事实”都出自赛金花一人之口。据刘小慧说,与赛金花交谈八九次后,刘半农热情大减。虽然采访有满意之处,从中解决了许多以前的疑惑或不甚了解的事情,但更多的是失望。特别是社会上传闻最多又扑朔迷离的“八国联军进攻北京时,赛金花是否救过百姓”一事,赛金花在交谈中一直躲躲闪闪,设法回避。
据齐如山说,他听说刘半农要给赛金花写书后,曾提出过忠告劝阻。刘半农似乎有动于衷,但事实上没起作用。刘半农写《赛金花本事》的初衷之一,是帮助亏损的星云堂书店渡过难关。星云堂是海王村(琉璃厂)的一家书店,出版过刘半农的著作。刘小蕙回忆说:
刘半农和星云堂书店都看好这一商机。“星云堂”更是希望借此书出版,扭转亏损局面。于是双方商定,每周邀请赛金花访谈两三个下午,汽车接送,预备一顿晚餐,谈话地点设在郑颖荪家。交通、餐饮费及给予赛金花的款子,暂由“星云堂”垫付,约四五百元。当时赛金花生活捉襟见肘,刘半农也答应,传记收益的一部分送与赛金花,这不仅合情合理,更可据此得到赛金花配合。
署名“刘半农初纂、商鸿逵纂就”的《赛金花本事》,1934年10月由北平“星云堂”书店出版了,这时刘半农已经病逝。本来就亏损的“星云堂”已垫付不少资金,这本书已然是非出不可了。出版后虽然畅销一时,但并没有能扭转“星云堂”的亏损局面。
北大校长胡适说:“北大教授为妓女写传,还史无前例。”正因为是出自北京大学教授之手,这本书的影响力远远超过各家报纸采写的《赛金花传》《赛金花访问记》,以至于“引得影后胡蝶也萌动了演赛金花之心”。赛金花更红、更火了。
1936年,赛金花病死。《实报》出面为其募捐,获得七百多元,丧事办得隆重而风光。张次溪联系社会名流潘毓桂(大汉奸)、杨云史等为其撰写碑文。有“江东才子”之誉的杨云史致信张次溪表示,碑,我可以写,但有两件事必须定下来:“一曰定名称也”,他认为称赛金花墓为“灵飞墓”比较合适,“既雅驯而留其真面目也”;“一曰核事实也”,他认为有些文人“不书事实,为求刊物利市、耸动耳目,至谓其(赛金花)有功国家,信口雌黄矣。”——杨云史是李鸿章的孙女婿,令其最不能容忍的,是小报上登载的李鸿章跪请赛金花帮忙和谈一事。小报上说,李鸿章屡次请赛金花不到,只好亲自造访,赛金花又不见;“乃摒去驺从,徒步造膝”,到妓院跪求赛金花去说动瓦德西。杨云史说,此说真令人作呕、发指!作为朝廷重臣的李鸿章“岂能跪求娼寮”?杨云史说,庚子之夏,他和他父亲一直随侍李鸿章于贤良寺,李鸿章“自入都后,即未出门一次”,哪会有去娼寮求老鸨帮忙这样的事!——然而人们对真相不感兴趣。李鸿章上门跪求赛金花的情节,成为日后《赛金花》戏剧中的重要桥段。
1992年10月16日,《文汇报》副刊上刊登了一篇文章:《我的父亲刘半农》。其中有这样一段话:“记忆中,刘半农曾说过:赛(金花)的叙述不尽可信,有令人失望处。”半个多世纪之后的这么一句平淡的真话,无论如何也抵消不掉《赛金花本事》中那些谎言所造成的影响。有道是:“一天能卖三担甲(假),十天难卖一担针(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