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7月3日国家大剧院音乐厅中的罗曼德管弦乐团,我仿佛逛了一场奢华的珠宝展。
作为亚巡的首站,这场音乐会的选曲堪称奢华。第一首作品是近四十分钟的斯特拉文斯基作品《彼得鲁什卡》初版本,这个版本较之1947版配器更为奢华,无论从编制上还是配器的绚烂程度上。随着木管组加圆号的混合音色奏出绚烂的织体,国家大剧院音乐厅的空气被一种近乎奢侈的声学景观所占据。乐团的音响如一座嵌满宝石的皇冠——钻石般锐利的小号穿刺空气,这部作品中小号毋庸置疑是全场最重要的角色。无论是第二幕小号的彼得鲁什卡和弦,还是第三幕小号著名的独奏片段,瑞士小号家松莫哈德都表现出优美的音质、灵动的音乐形象和完美的音准。弦乐群如皇冠的白银镀层般流淌着璀璨的冷光,他们的弦乐松弛透明,音色完全统一,让斯特拉文斯基从科萨科夫手中活学活用的管弦乐法展现得流光溢彩。当第四幕彼得鲁什卡之死的悲怆主题浮现,弦乐以天鹅绒般的弱奏包裹痛感,那些镀银般的音响仿佛化作清冷月光照见木偶灵魂的孤独。木管组则似各色宝石镶嵌其间,折射出变幻莫测的色彩。钢琴高音区凌厉的敲击化作彼得鲁什卡的心跳,而定音鼓重击则似命运锤打。
给我留下至深印象的是第三幕“摩尔人房间”中铜管与打击乐的癫狂对话,乐团将集市喧嚣转化为声学意义上的立体主义绘画——每种音色保持独立质地,却在碰撞中构成更高层次的真实。
音乐处理上,从第一个音符开始,《彼得鲁什卡》四幕间的转换便被指挥乔纳森·诺特处理得严丝合缝,除却和大多数版本一样抛弃了第一幕的加速标记处理,他近乎刻意地摒弃个性化阐释的冲动,让乐团的各声部自发呈现。这是我听过最完美的管弦乐演绎之一,除了开篇长笛与其他声部的律动稍显参差外,堪称完美。在《彼得鲁什卡》之后,拉威尔的《G大调钢琴协奏曲》展现了这支“法语区”乐团演奏法国作品的超群能力。
钢琴家黎卓宇音乐中的诡谲之气,让他出色地将第一乐章处理成异国情调的万花筒。西班牙舞曲与美国爵士乐节奏塑造得活灵活现,在黎卓宇的手下,三连音处理得如弗拉门戈吉他的扫弦,爵士乐的节奏则展现出这位在爵士乐故乡美国成长的钢琴家的活跃本色,而拉威尔音乐中的俄罗斯元素更富有魔幻气质,右手的颤音如鬼火般在黑白键间闪烁。如果说乐团是璀璨的宝石,那么黎卓宇的声音就好似精美的象牙,第二乐章一上来的长篇独奏在他的指触下展现出纯净而坚实的声音。而这样的声音在第三乐章则会被乐团“吃掉”,乐团柔软但质密的音色构成了饱和瑰丽的音墙,让黎卓宇的演奏显得有些羸弱。返场的德彪西《水中倒影》踏板营造的朦胧则缺乏层次,不过这些问题亦有可能是钢琴本身音色发闷的缘故。黎卓宇在中国成名源于十年前代替俄罗斯钢琴家丹尼尔·哈里托诺夫救场和马林斯基交响乐团合作音乐会。而一周前在同一舞台哈里托诺夫的荒腔走板与黎卓宇今日的稳重老成形成鲜明对比,令人感慨唏嘘。
下半场《春之祭》更是将罗曼德的奢华美学推向极致,这样的演绎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为何汉森会把这部作品归为“晚期浪漫主义”——怪异的乐器组合,缤纷的节奏,都被处理成声色犬马。低音提琴群如地壳运动般持续脉动,长笛与小号在高音区撕裂空气,定音鼓的撞击让座椅微微震颤,这绝对是乐团硬实力的体现。然而当“少女之舞”的死亡痉挛来临时,弦乐竟以歌剧咏叹调般的绵长线条包裹棱角,连巴松管的哀鸣都透着天鹅绒质感。尤其在“春之轮舞”展开时,法国学派特有的圆融音色消解了斯特拉文斯基刻意制造的粗粝和声。那些本应刺耳的复节奏叠置化作精密咬合的钟表机芯,严整却失却了颠覆的快感。当然,这只是风格上的白璧微瑕,他们唯美通透的声音、清晰平衡的层次仍让我感到满足。在返场聆听《鹅妈妈组曲》中的终曲时,我已经在期待他们下一次到来会带来什么样的曲目。
张听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