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6日晚,北京音乐厅,指挥家利昂内尔·布兰古耶、钢琴家陈萨与中国交响乐团联袂奉上拉威尔的管弦乐名作。作为2025年“中法文化之春”系列活动的一项重要内容,这场纪念拉威尔150周年诞辰音乐会引人注目和期待。
本场音乐会所选的三部作品涵盖拉威尔的小篇章、大部头和为他人配器的经典,便于听众领略其技术纯熟、和声绮丽、配器华美的管弦乐艺术全貌。
拉威尔的音乐混杂着百年前的“世纪末忧郁”,夹带着法国人骨子里的绢秀和自身的些许辛辣。莱布雷希特的《音乐逸事》载有一则《泰晤士报》对拉威尔作品相对负面的评价:“拉威尔的音乐中有意识地加入了爬行动物的冷血感……哪怕是其中的美也会变得像蛇或蜥蜴身上的斑纹。”我们知道,爬行动物的斑纹是自然选择的杰作,是其生存策略的视觉表达,带给人们基于本能、文化和情感交织的复杂多样的感受。而笔者对于拉威尔音乐特征的体悟,则主要聚焦于华丽坚韧、迷幻炫目、滑腻冰凉、异域风情、引人入胜等核心感受。
《高贵而伤感的圆舞曲》不乏闪着强光的和弦、轰隆隆的蹬踏声。8首性格各异的小曲,一步步诱导着听众的情绪。高叠和弦的声部流向中,许多微妙的音响细节星罗其间。与阿巴多热情洋溢、布列兹注重音色雕琢的处理相比,布兰古耶对本曲的指挥过于理性,虽然手部动作精准,但略显冰冷僵化,到第7首圆舞曲时才逐渐达到佳境。这一小段也是作曲家在作品中最爱的章节,设置了更强的织体起伏和力度对比。法国的音乐与中国艺术类似,整体的结构铺陈是为了追求某种珍贵感觉的“到点”,譬如露珠中凝结的一丝感动,袖口上的一抹风情;一旦达到这个点,其他种种则可忽略,作曲家的真情流露也在此刻。透过指挥家的演绎,作曲家技巧阻隔开的华美“斑纹”背后,一番独特的韵致,一份隐藏着的真诚,直击观众的心灵。
《G大调钢琴协奏曲》是拉威尔的代表作之一,虽然是作曲家晚期的作品,却饱含天真、隽永的嬉游性质。此曲汲取了巴斯克舞蹈音乐和美国爵士乐,热情洋溢,充满质朴的异域情调。陈萨的演奏,反倒是透露着老成持重,她对力度的把控层次丰富。给人印象尤深的,是她在第二乐章以朦胧诗意的触键勾勒乡愁意境,通过钢琴和管乐器在力度、表情上此消彼长的呼应,达到了静谧的天然之境,此时观众也触摸到了作曲家天籁般的温情。
通常艺术家是两个极端,要么性格单纯得像一张白纸,要么有相当的杂度,起码是人性因素的复杂度。对后者而言,命运必须在其身上聚拢起相当数量的命题,如哲学、宗教、孤独、生活的不幸、特殊的遭遇等,以加增其创作活动的深度。拉威尔显然不是一张白纸,他用华美的感官印象与高妙的技巧外衣来隐藏自己的温情,其实是在通过这层距离守护自己的温情,对抗世纪之交的动荡的社会现实。
最后一部作品是音乐舞台上盛演不衰的《图画展览会》,凝结着两位大师的智慧。俄罗斯作曲家穆索尔斯基的钢琴组曲原作极富想象力和创意,以钢琴为画笔,点破了音乐与绘画艺术的边界,并创造性地通过“漫步主题”串联十幅画作,是彰显俄罗斯民族性格的标题音乐杰作。在众多管弦乐版中,拉威尔的配器版最受欢迎,赋予原作更加丰富的层次和表现力,其乐队配器使得画作犹如孔雀开屏,既展示了画面的空间,更暗示观画时深广的情绪变化。
从《杜伊勒里宫的花园》孩童稚嫩争吵的木管精巧走句,到《鸡脚上的小屋》妖妇御杖飞行的乐队大色块对比,中国交响乐团的演奏精准描摹画作的质感,淋漓尽致地彰显配器大师的健笔张力。最为打动笔者的片段有《古堡》中萨克斯管的悠悠吟唱,仿佛抒发人世沧桑况味;而《牛车》沉重的低音音型最后扩张为撼人心魄的乐队全奏,映照着世间劳苦大众的悲凉背影。
中法文化在艺术品位、音乐创作理念以及对跨文化美学视角的追求等方面,有一些显著的契合点,互学互鉴性很强。两国作曲家在音乐创作上都崇尚自然与心灵的协调,注重意境与情感的表达,注重对色彩与韵味的精致追求。《高贵而伤感的圆舞曲》对转瞬即逝的韵味和情绪的把握,在中国音乐创作中亦屡见不鲜。拉威尔作品对光影变化的细腻捕捉,与中国水墨画中对意境的营造有异曲同工之妙。陈萨灵敏的触键和精准的音色控制,更是以中式审美复现了拉威尔对光影的音响转化,深孚观众之望。
林桢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