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文学热衷宏大叙事与奇观表演的喧嚣中,霍君的小说集《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吗》如同一件沉默的青铜器,以其粗粝的肌理和温润的包浆,不动声色地昭示着另一种写作伦理——一种将时间与耐心熬煮成文字的“豢养式写作”。在集子后记《慢慢养大的小说》中,她描绘那些“如羔羊般散养在心灵山坡”的素材,这绝非诗意的矫饰,而是对创作本质的深刻隐喻:真正的文学从来不会掠夺生活,它会在漫长的凝视与等待中,让生活自己分娩出好故事。
霍君的“豢养”首先体现为一种非功利性的生命观察。当她在荒芜之地的废品收购点驻足,目光所及是“衣服头发蒙尘垢的年轻男子”递出纸币的手势,是拾荒老阿姨掂量“两百个塑料瓶是过秤划算还是数个划算”的微末算计。这种观察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亦无猎奇式的窥探,而是将自身降维至尘埃的平行线。于是《跳尬舞的黄马甲》中,暴晒下的环卫工人老草鸡得以在叙事中获得主体性——她在楼影下假寐时紧绷的面部肌肉,鼻尖上炫耀的汗珠,腰间盘突出导致的“老母鸡步态”,这些细节不再是符号化的苦难展演,而成为生命在逼仄空间里自我确证的尊严仪式。
这种观察的耐心催生了霍君笔下独特的“四重味道美学”。泥土味不仅是《我的农民父亲》中粘在裤脚上的田埂泥,更是《掌声响起来》里剧院里的热烈掌声惊醒了沉睡在一排排座位下的轻尘;烟火味在《鱼香肉丝外遇记》中化作呛鼻的油烟,却也在《朗读者》里熬成孤寡老人灶上的一锅米粥;金属味是《左转弯,右转弯》中卡车司机方向盘磨出的冷光,也是《飞》里王小柔的一个又一个小羞愧和小恼怒;而最具张力的草药味,则呈现在《医神》中民间郎中药柜散发的苦涩与《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吗》里精神隐疾者自我疗愈的毒性甘甜。这些味道在文本中相互渗透,如同霍君所言,是被“污水浇灌的菜蔬”,却在文学的光合作用下,长成刺破存在荒芜的荆棘之花。
霍君对“弱光”的聚焦构成其美学核心。鲁奖获得者、著名作家张楚的评语精准捕捉到了这一特质——她搭建的情感小屋是“夜晚的风中烛火”。在《飞》中,这种弱光具象为逃离男人“隐性”家暴的女性,陷入了婴儿般的精神状态,她的未来,像是一滴将坠未坠的露水般;在《给你一次后悔的机会》里,它幻化成中年男人午夜梦回时,妻子年轻眼眸中“未被房贷磨损的星芒”。霍君的伟大在于,她不让这些微光湮灭于黑暗的必然性中。《跳尬舞的黄马甲》里,看门老光棍替老草鸡清扫暴晒路段的痴情,被霍君以近乎残酷的克制笔触呈现:他“调配车辆时很认真,瞟老草鸡的眼神也很敬业,是那种全心全意的瞟”,连脸上的麻子坑都透着庄重。这种不煽情、不升华的书写,反而让卑微者生命内部的精神烛火,获得了青铜器般沉甸甸的质感。
这种弱光美学的背后,是霍君对女性命运更为深邃的勘探。鲁奖获得者、著名作家尹学芸指出的“共情”在《飞》中达到极致:王小柔的出院,既是对过去的彻底告别,更是深陷未来生活泥潭的开始。霍君写下的不是简单的性别反抗宣言,而是女性在父权结构裂缝中寻找氧气孔的生理性挣扎。更精妙的是《鱼香肉丝外遇记》,一盘过油的猪肉成为婚姻危机的显影剂——主妇在翻炒时突然领悟,“肉丝在滚油里卷曲的姿态,多么像丈夫在谎言中收缩的良心”。霍君让厨房这个传统女性牢笼,反转成洞察人性真相的瞭望塔。
霍君的城市书写同样具备“弱光”属性。《左转弯,右转弯》中,卡车司机在立交桥迷宫的每一次转向,都是生存几何学的残酷解题;而《朗读者》里,教室里的朗读声与午后瓜田虫鸣声的碰撞,构成了城市精神底层的复调交响。她笔下的城市不是霓虹闪烁的景观社会,而是布满“蓝色铁围挡”的荒芜之地——这些围挡试图遮蔽拆迁后的废墟,却总被拾荒者、垦荒人“撞出虚弱的入口”。霍君由此揭示了现代性承诺的谎言:当推土机抹去旧生活痕迹时,那些“被污水浇灌的菜蔬”般的卑微生命,仍在围挡的裂隙中顽强生长。
《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吗》的珍贵价值,正在于霍君以“豢养式写作”对抗文学工业的速食主义。当我们的眼球被流量叙事驯化,她坚持用文字放大镜观察老草鸡鼻尖汗珠的蒸发速率;当文学热衷于制造情感奇观,她甘愿蹲守在荒芜之地的废品收购站,记录一个矿泉水瓶的两种计价方式。这种写作如同后记中描述的豢养过程——需要让素材“在山坡上吃草,悠闲地散步”,等待它们“撞击思绪”的时刻。霍君的小说由此成为存在困境的微型生态缸:里面豢养着老草鸡腰间盘突出的疼痛,看门人麻子坑里的庄重,卡车司机方向盘上的老茧,以及无数在命运油锅里翻滚却拒绝焦糊的灵魂。
在文学日益沦为精神快餐的时代,霍君用《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吗》竖起一块反向的路标。她提醒我们,真正的文学光芒往往不在聚光灯下,而在那些被生活磨出包浆的弱光体里——就像荒芜之地的收废品小伙,他递出纸币时指甲缝里的污垢,在霍君的豢养式书写中,竟折射出青铜器铭文般的永恒光泽。
那些在生存边缘踟蹰的灵魂,终因被文学凝视而获得了尊严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