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及李白,多数人会首先想到其“诗仙”的美名,他的狂放不羁、才华卓荦,令此后千百年间的文人骚客心向往之。“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在某种意义上,李白已经成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具象符号,以其独有的文采风流与无数当代人产生心灵的同频与情感的共鸣。而由中国歌剧舞剧院舞剧团、马鞍山市艺术剧院联合出品的舞剧《李白》,则为当代观众重新认识那个“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盛唐诗人,提供了一种中华型现代文艺的审美维度。
所谓中华型现代文艺,是指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内源与世界现代普遍性外流的交汇中更生的文艺作品。舞剧《李白》正是其中的模范之作。该剧由中国歌剧舞剧院创作演出,以中华民族历史长河中的经典人物李白为创作灵感,以诗人“入世”与“出世”的抉择和矛盾为剧核,使用倒叙的笔法选取李白生命中的重要事件,以其代表诗作的名称编定“月夜思”“东巡歌”“将进酒”“归去来”“大鹏赋”五幕,交叠呈现诗人的现实遭遇与梦境回忆。
李白笔下满溢中华文化之美的诗歌文辞在现代舞台装置的烘托中转化为舞者行动的肢体动作,再加上配乐韵律与舞步节奏的细密榫合,诗人跌宕起伏又浪漫洒脱的一生便真实可感地呈现于舞台之上,进而唤起台下观众内心深处的文化归属感与身份认同感。
总体来看,《李白》并不过于追求宏大场面,而是注重复杂纵深的舞台装置与舞蹈演员的动作、行动的配合。舞剧的开篇是一幅水墨画卷的徐徐舒展,画面由远及近,那是大唐长安的壮丽山河。“月夜思”中,舞台使用干冰营造烟云萦绕之感,右上方射出一束追光聚焦于衣袂飘逸的李白,诗人仿若谪仙立于云巅。“东巡歌”中,李白获罪入狱,被判流放夜郎,那组《永王东巡歌》正是一副囚住诗人身心的无形的枷锁。
舞台上,这幅枷锁具象为一匹宽长密织的丝绢,将他紧紧缠绕其中。舞者将丝绢反复撑缩变形,却始终难以挣脱。从最初的矫健奋力、一气呵成,到最后的迟缓断续、力竭僵硬,舞者的行动将李白陷入裹挟的无力感表现得淋漓尽致。“将进酒”中,李白舞剑长啸,数幅顶天立地、左右移动的书法屏风随着舞者的跳跃、转腾、翻飞而变换位置,配合他完成这一千古名篇。
屏风、纱幕等道具既是布景,也将舞台分割成不同的空间,极大丰富了场景的表现维度。这种层峦叠嶂式的布景和中国传统山水绘画的“三远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剧场中的观众无论身处何位,都能基于自我视点追踪到舞台上不同的景象,从而形成一种“横看成岭侧成峰”的独特观感。
以虚驭实是《李白》一以贯之的艺术手法,现代舞台装置中灯光的运用则是其中最突出的招式。绚烂的光影斑驳,不仅令舞台散发出某种外在的盛唐气象,也暗示了诗人纠结矛盾的内心世界。身历安史之乱,舞台以玄黑与寒光为主调,澎湃矛戈相向的肃杀之气;回忆初入唐宫,君王、大臣、嫔御、宫娥依次出场,灯光转为瑰丽堂皇的胭脂与金影交错。
表现官场波谲云诡,李白被迫在尔虞我诈中浸染时,灯光是浑浊浓重的幽黑、深红并行;待到诗人弃官还乡,与百姓们踏歌而舞时,灯光则是明亮的暖黄,点厾些许蛤白。当李白舞剑吟诵《将进酒》、月下独酌对影成三人时,舞台就转为纯粹轻逸的青、白之色。“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诗人的天真喜乐或苦闷烦忧等情绪,在舞者肢体动作与灯光繁复变化的自然契合中显露无遗。
有心的观众或许能发现,每当李白处于心满意足的时刻,或是单独出场时,舞台多以青白二色为基调。这或许是主创人员的小巧思,因为李白字“太白”,号“青莲居士”。在某种意义上,舞剧《李白》正是通过古典舞蹈语言与现代舞台美学的诗意结合,细描留影在中华传统文化基因中的李白形象。尽管其在情节性和叙事性上稍显不足,却以一种充满韧性的、亟待破土而出的生命力和象征性去抵达这位伟大诗人的灵魂深处。
舞剧的最后,李白终于从回忆中醒来。垂垂老矣的诗人思及人生的几番浮沉起落,或许最终也未能和自己的不得志和解。但愈加飘逸恣肆的舞步又足以证明,他已经感受到了另一种生命的愉悦。此时,一个光点在舞台深处闪烁、放大、定格,那是一轮皎洁的明月。“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灯光逐渐黯去,全场默然。这是整部舞剧最具浪漫气质的时刻。
在那一刻,在场观众的脑海中大概会翻涌无数关于月亮、时间与生命的思索,那是在巨大的同源文化震撼与普世情感冲击下不得已的哑声与沉寂。李白轻吟着诗歌,向着光的源头缓缓走去,揽月飞升。此时观众才反应过来,李白本就不是世俗之人——他是诗仙,终归是要回到天上去的。他口中吟诵的,是《静夜思》,这首多数人初识李白的启蒙诗,是全剧的序章,也是全剧的落幕。
值得注意的是,舞剧《李白》首演于2017年,是国内最早以中华历史人物生平为题材的民族舞剧之一,长演不衰。尽管当下中国的舞剧领域已是百花齐放,不同类型、不同风格且获得观众拥趸的成功之作不在少数,但《李白》始终占有一席之地。它在创作手法、舞蹈行动、舞台装置等方面的编排与创新融历史感与时代感于一体并浑然天成,实际上为同类型的舞剧作品树立了中华型现代文艺的模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