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四大名著”中,《西游记》因其神魔小说的属性而具有极大的想象空间,不断被后世改编,在影视、动画、游戏等领域大放异彩。在国产电影与数字文化产业崛起的背景下,《西游记》改编再掀热潮,出现了《黑神话:悟空》(以下简称《黑神话》)等现象级作品。新改编的作品虽形式和载体各异,却都深植于中国传统文化土壤,延续着原著的精神内核,彰显出《西游记》的深厚文化底蕴。
“历难—成长”:西游故事的基本框架。《西游记》的故事源于玄奘取经的史实,其成书于明代,表现出扬佛抑道的基本倾向。与道教的“乐生”思想不同,佛教讲求“苦行”,这就奠定了西游故事“历难—成长”的基调。唐僧的三个徒弟虽有神通,但也不能通过神通走捷径,需与唐僧一道历经磨难,才能得正果。改编作品即使主体并非取经故事,也多融入佛理哲思,并通过“历难”或“成长”主题与原著建立关联。
电影“大话西游”系列的《月光宝盒》与《大圣娶亲》,将至尊宝与白晶晶、紫霞的情感故事置于孙悟空护送唐僧取经的大框架下展开,并通过月光宝盒咒语“般若波罗蜜”、脚底“三颗痣”等强化与佛理的联系,使人物的情感纠葛转变为“破执念”“度三苦”的人生隐喻。影片也由此超越了简单的爱情故事,表现出深刻的哲理思考。
游戏《黑神话》的剧情以孙悟空取经成佛后为起点。悟空不仅要面对妖怪,还要面对心魔,这与《西游记》中唐僧师徒面临艰险环境、邪恶势力和自身弱点的考验有内在的一致性,从而将打怪通关之路转变为心性修炼之旅。游戏“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的主题,正契合了《西游记》第十三回所揭示的“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的佛学思想。
当然,如果仅有佛理内核,《西游记》还不足以深入人心。它能获得广大观众的热爱,还源于明代心学思潮赋予小说的价值理念——追求个性、探索自由,而这本就是人类文明经久不衰的话题。这两者又集中体现在孙悟空身上,在某种程度上,衡量《西游记》改编成功与否的标准,就在于改编作品能否塑造出获得广泛认同的孙悟空形象。
“反叛—皈依”:孙悟空形象的双重性。孙悟空是《西游记》的核心人物,也是名称最多的人物,如“美猴王”“孙行者”“心猿”等。在改编作品中,其最常用的名号是“齐天大圣”和“斗战胜佛”,两者分别象征反叛与皈依。孙悟空形象偏于“反叛”或是“皈依”,折射出不同时代对自由与秩序关系的思考。
20世纪60年代的动画片《大闹天宫》通过“大闹天宫”这一标志性事件,将孙悟空反叛的一面表现得淋漓尽致。影片更改了原著中孙悟空被压五指山的结局,让他回归花果山,说明反抗斗争的胜利。这种对“战斗英雄”的赞美也一度成为改编作品的基调,如1986年版电视剧《西游记》突出表现了取经团队的群像,但其中孙悟空的英雄形象仍十分鲜明。
1995年上映的“大话西游”系列电影,可视为孙悟空形象由“英雄”向“普通人”转变的标志性作品。面对爱与责任抉择困境的至尊宝,正是无数普通人的缩影。孙悟空形象也因“反叛—皈依”的双重性而显得更为立体真实。2000年出版的网络小说《悟空传》则将孙悟空分解为两个形象:一个是失忆迷茫的取经者,另一个是不屈不挠的齐天大圣。这种双重身份的设定,不仅丰富了人物层次,也揭示出时代转型期个体面对自由与秩序冲突时的复杂心理。
此后,孙悟空的“反叛”形象有所淡化,改编作品多强调其自我觉醒与成长历程,这也正是《西游记》所强调的“心性修炼”。如在动画电影《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中,因大闹天宫被封印的“落魄大圣”最终恢复法力,这种“归来”即精神皈依后的“重生”。影片融入了动画电影常见的爱与责任、梦想与成长的主题,使“反叛”的内涵由“反抗权威”转向“抗争命运”“皈依”的内涵也从归顺佛门转向顺从内心。
在2024年的游戏《黑神话》中,孙悟空重新以战斗面貌出现,与《大闹天宫》遥相呼应。不同的是,游戏始于成为斗战胜佛的孙悟空无法忍受天条约束,由此与天神展开对决,从而将“反叛—皈依”倒置为“皈依—反叛”。由大圣之意所化的天命人,其终极对战者却是大圣的残躯,这种“自己打自己”的框架设置,不仅突破了“反叛—皈依”的传统模式,还将“历难—成长”的基本框架予以升华。成魔或成佛源于内心的选择,真正的成长不是向外追寻,而是向内探求。值得一提的是,借助游戏载体的互动性,《黑神话》为悟空设置了多元结局:或戴上金箍,成为新的“大圣”;或不受金箍束缚,打破命运枷锁;或再闹天宫,释放自由野性等。这反映出个体自我成长路径的多样性。
“解构—重构”:《西游记》改编的边界。除了孙悟空,中国的神魔小说还有另一个典型的反叛形象——哪吒。孙悟空“大闹天宫”和哪吒“闹海”,皆通过“闹”体现了对既有权威(君权/父权)的反抗。在近几年的神魔小说改编热潮中,哪吒与孙悟空均有“破圈”之作。如《哪吒之魔童闹海》和《黑神话》,前者宣扬“我命由我不由天”,后者以“天命人”反抗“天命”,均展现了个体在命运面前的主动选择。这不仅解构了古代神魔小说宿命因果的逻辑框架,也重构了现代语境下个体自我实现的叙事模式。哪吒和孙悟空均被塑造成佛与魔临界点上的矛盾主体,故事主角不再是单一的英雄形象,而是承载着人性挣扎与自我反思的复杂个体。这种转变不仅反映了当代观众对个体价值的关注,也揭示出传统经典在当下文化语境中进行改编的多种可能。
在“解构—重构”的过程中,如何划定改编的边界?《西游记》改编的成功作品提供了参考答案:其一,不能改变人物的核心特质,如孙悟空可以不“皈依”,但必须有“反叛”和“自由”的一面;其二,不能违背原著的基本精神,如《大话西游》看似颠覆了孙悟空形象,但至尊宝戴金箍成为悟空,正是对原著“舍小我成大我”的精神继承,让孙悟空有情有欲,也是《西游记》佛教思想框架下的合理延伸,这一点在小说续书《西游补》中已有过先行的尝试;其三,不能脱离作品的文化语境,《大闹天宫》改变故事结局、《黑神话》加入国际视野等,都未脱离中国传统文化的底色,恰恰是以民族元素与古典美学保留了《西游记》的文化精髓。
在此基础上,改编作品可以对文学经典进行多模态呈现,推动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如皮影戏《大闹天宫》将水墨画、剪纸等元素与皮影戏相结合;游戏《黑神话》加入“三弦说书”,借助游戏载体传播非遗文化等。这不仅可以实现传承与创新的融合,也为讲好中国故事提供了有益思路,使古老故事焕发新生,让传统文化走向世界。
作者系中国石油大学(华东)文法学院副教授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5年8月4日第3189期
作者:张袁月